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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陣緊。都紅這樣文不對題地說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的心早已經亂了。都紅此時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夠理解,這畢竟是都紅第一次出門遠行哪。對一個盲人來說,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是第一次出門遠行。尤其是一個人出門遠行。這裡頭的擔心、焦慮、膽怯、自卑,都會以一種無限放大的姿態黑洞洞地體現出來,讓人怕。這怕是虛的,也是實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看你撞上什麼了。盲人的怕太遼闊了,和看不見的世界一樣廣袤。怕什麼呢?不知道。都紅偏偏就是這樣不走運,第一腳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這裡頭有根本的區別。跌倒了雖然疼,人卻是落實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樣了,你沒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墜,一直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個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驚悸。

  季婷婷把手機握得緊緊的。她到底是個過來的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當天夜裡季婷婷讓都紅擠在了自己的床上。床太小,兩個人都只能側著身子。起初是背對背,只躺了一會兒,季婷婷覺得不合適,翻了個身,面對著都紅的後背了。既然說不出什麼來,那就撫摸撫摸都紅的肩膀吧,好歹是個安慰。

  都紅也翻了個身,抬起胳膊,想把胳膊繞到季婷婷的後背上,一不小心,卻碰到季婷婷的胸脯上去了。都紅把手窩起來,做成半圓的樣子,順勢就捂了上去。都紅說:「你的怎麼這麼好啊。」這不是一個好的話題。但是,對於沒話找話的兩個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話題了。季婷婷也摸了摸都紅的,說:「還是你的好。」季婷婷補充說:「我原先真是挺好的,現在變了,越長越開,都分開了。」

  都紅說:「怎麼會呢?」季婷婷說:「怎麼不會呢?」都紅就想,自己也有分開的那一天的吧。季婷婷卻把嘴唇一直送到都紅的耳邊,悄聲說:「有人摸過沒有?」都紅說:「有。」季婷婷來勁了,急切地問:「誰?」都紅說:「一個女色鬼,很變態的。」季婷婷愣頭愣腦的,還想了一會兒,這才弄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捉住都紅的乳投,兩個指頭猛地就是一捏。季婷婷的手指頭沒輕沒重的,都紅疼死了,直哈氣。季婷婷的手實在是太沒輕沒重了。

  就這麼嬉戲了一回,都紅也累了,畢竟抑鬱,很快就睡著了。睡著了的都紅老是往季婷婷的懷裡拱,肩膀那裡還一抽一抽的。盲人的不安全感是會咬人的,咬到什麼程度,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季婷婷便把都紅摟住了,這一摟,季婷婷睡不著了。季婷婷第一次面試的時候是在北京,十分鐘不到就給人打了回票。季婷婷是記得的,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一直在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然而,季婷婷畢竟是幸運的,趙大姐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出現了,她幫助了她。季婷婷對趙大姐永遠有說不盡的感謝,一直想報答她。又能報答什麼呢?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的。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幫別人,像趙大姐所關照的那樣,一個幫一個,一個帶一個。季婷婷做到了麼?沒有。季婷婷怎麼也睡不著了。

  季婷婷後悔得要命。事情沒有辦好。都紅怎麼辦呢?季婷婷只能摟著都紅,心疼她了。

  無論如何,明天得把都紅留住。去不去東郊再說,讓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還是帶都紅去一趟夫子廟吧,逛一逛,吃點小吃,最後再給她備上一份小禮物。一句話,一定要讓都紅知道,南京絕對不是她的傷心地。這裡有關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只是不走運罷了。這麼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起碼不能睡得太死,絕對不能讓都紅在一清早就提著行李走人。

  季婷婷到了下半夜才入睡,一大早,她卻睡死了。不過,她所擔心的事情卻沒有發生。一覺醒來,都紅表態了,中山陵她不去,夫子廟她也不去。態度相當地堅決。都紅說,她還是想「陪著婷婷姐」到推拿中心去。季婷婷誤會了,以為都紅這樣做是為了不耽擱她的收入,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錢呢。等來到了推拿中心,季婷婷發現,不是的。她季婷婷小瞧了這個叫都紅的小妹妹了。

  都紅換了一件紅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後,來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當著所有人的面,突然喊了一聲「沙老闆」。都紅說:「沙老闆,我知道我的業務還達不到你的要求,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行不行?我就打掃打掃衛生,做做輔助也行。我只在這裡吃三頓飯。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擠一擠。一個月之後我如果還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這裡的每一個人保證,我自己走人。我會在一年之內把我的伙食費寄回來。希望沙老闆你給我這個機會。」

  都紅一定是打了腹稿了。她的語氣很膽怯,聽上去有些喘,還夾雜了許多的停頓,這一席話她差不多就是背誦下來的。然而,都紅自己並不知道,她的舉動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都紅膽戰心驚地展示了她骨子裡的氣勢如虹。

  沙複明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局面。如果都紅是一個健全人,她的這一席話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紅是一個盲人,她的這一席話實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駭人的,在遭到拒絕之後,盲人最通常的反應是保全自己的尊嚴,做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都紅偏偏不這樣。沙複明被震驚了。沙複明當即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在同樣的情況下,你自己會不會這樣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紅這樣做了,沙複明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他驚詫於她的勇氣。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分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複明幾乎是豁然開朗了,盲人憑什麼要比健全人背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

  「行。」沙複明恍恍惚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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