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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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紅說:「哪一天到大街上去賣唱,二胡帶起來方便。」 都紅的這席話說得突兀了。口吻裡頭包含了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的刻毒。但都紅所說的卻是實情,她也不小了,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總不能一天到晚到舞臺上去還債吧?她要還到哪一天? 去他媽的音樂!音樂從一開始就他媽的是個賣逼的貨!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債。這輩子還還不完了。這次演出成了都紅內心終生的恥辱。 都紅懸崖勒馬了。她在老師的面前是決絕的。她不僅拒絕了鋼琴課,同樣拒絕了所有的演出。人們熱愛感動,「全社會」都需要感動。感動吧,流淚吧,那很有快感。別再把我扯進去了,我挺好的。犯不著為我流淚。 想過來想過去,都紅最終選擇了中醫推拿。說選擇是不對的,都紅其實別無選擇。都紅再一次伸出她的雙手了,這一次觸摸的卻不是琴鍵,而是同學的身體。說起推拿,生活拿都紅開玩笑了,鋼琴多難,可都紅學起來幾乎就不用動腦子;推拿這麼容易,都紅卻學不來。就說人體的穴位吧,都紅怎麼也記不住;記住了,卻找不准;找准了,手指頭又「拿」不住。鋼琴的指法講究的是輕重與緩急,都紅便把這種輕重緩急投放到同學的身體上去了。看看同學們是怎樣譏諷都紅的,她摁一下,同學就說:「多——」她又摁一下,同學又說:「來——」下面自然是「米發韶拉西」。都紅就掐。同學只能「哎喲」。笑是笑了,鬧是鬧了,都紅免不了後悔。那麼多的好時光白白地浪費了,畢業之後她如何是好啊。 都紅最終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子才到了南京。通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紅認識了季婷婷。季婷婷遠在南京,是那種特別熱心的祖宗。她的性格裡頭有那種「包在我身上」的闊大氣派,這一點在盲人的身上是很罕見的。說到底還是她在視力上頭有優勢。季婷婷的矯正視力可以達到B-3。雖說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季婷婷對著手機發話了,季婷婷說:「都是朋友。妹子,來吧。南京挺好的。」 還沒有見面,季婷婷就把都紅叫做「妹子」了,都紅只好順著季婷婷的思路,把季婷婷叫做了「婷婷姐」。其實都紅不喜歡這樣。土。還有令人生厭的江湖氣。但江湖氣也有江湖氣的好處,利索。一到南京,季婷婷就把都紅帶到沙複明的面前,季婷婷說:「沙老闆,又是一棵搖錢樹來啦。」 沙複明提出面試。這個當然。季婷婷是業內人士,自然要遵守這樣的一個規矩。季婷婷拉過沙複明,把他推進了推拿房,直接就把沙複明摁在了床上。季婷婷拿起都紅的手,放到了沙複明的脖子上去了。都紅對季婷婷的這一個舉動印象很不好,她也太顯擺自己視力了。都紅的手指頭一搭上沙複明的脖子沙複明就有數了。都紅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沙複明趴在床上,一邊接受都紅的推拿,一邊開始發問。都紅的籍貫啦,都紅的年齡啦,就這些,雜七雜八,口氣並不怎麼好,完全是一副大老闆的派頭了。都紅一一作了回答。沙複明後來又問起了都紅所授業的學校,都紅還是如實做了回答。沙複明不說話了,話題一轉,開始和都紅聊起了教育。這時候都紅正在給沙複明放鬆脖子,沙複明的臉陷在洞裡頭,兀自笑了。這哪裡是推拿?撓癢癢嘛。沙複明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 「現在的教育,誤人子弟啊。」 沙複明所譏諷的是「現在的教育」,和都紅沒有一點關係。但是,都紅多聰明的一個人,停住了。愣了片刻,兩隻手一同離開了沙複明的身體。 關於都紅的業務,沙複明沒有給季婷婷提及一個字。他來到了門口,掏出一張人民幣,是五十。沙複明說:「給你一天假,你帶小姑娘到東郊去遛遛,好歹也來了一趟南京,千里迢迢的。」意思已經都在明處了。季婷婷把錢擋了回去,只是摁住沙複明的手,不動。是懇請的意思。沙複明笑了,是嘴角在笑,說:「你這是在逼我。」沙複明把上身欠過去了,對著季婷婷的耳朵說:「不是一般的差。」 沙複明拍了兩下季婷婷的肩膀,離開了。對季婷婷,沙複明一直都是照顧的,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然而,現在所面臨的是原則性的問題,沙複明不可能讓步。沙複明沒有走進休息區。他知道都紅這時刻正在裡頭,說不準兩個人的身體就撞上了。還是不要撞上的好。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門口,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了,一口氣眨巴了十幾下眼睛。她掏出手機來,想給遠方的趙大姐打個電話。都紅畢竟是趙大姐託付給自己的。可這個話怎麼對趙大姐說呢,還是個問題了。趙大姐在電話裡給季婷婷交代過的,「無論如何也得幫幫她」,幾乎就是懇求了。懇求這東西就是這樣,到了一定的地步,它就成了死命令。季婷婷想過來想過去,只好把手機又裝回去。 手機卻響了。季婷婷把手機送到耳邊,卻是都紅的聲音。都紅說:「婷婷姐,我都知道了,沒事的。」 「你在哪兒?」 「我在衛生間裡。」 「你幹嗎不出來和我說話?」 都紅停頓了一會兒,輕聲說:「我還是在衛生間裡頭呆一會兒吧。」 季婷婷越發不知道怎麼說好了,隔了半天,說:「南京有個中山陵,你知道吧?」 都紅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都紅說:「婷婷姐,沒事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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