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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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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都紅 都紅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比王大夫和小孔還要早些,當然,也早不到哪裡去,也就是幾個月的光景。她是季婷婷推薦到「沙宗琪推拿中心」來的。因為初來乍到的緣故,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裡,都紅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廝守在一起。說廝守其實有些過分了,推拿師們的生活半徑就這麼大,無非就是推拿中心的這點地盤,再不就是宿舍。要是說廝守,十幾號人其實每一天都廝守在一起。但是,就在這樣的擁擠裡,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有一些親疏。她和她要好一些,他和他走動得要多一些,這些都是常有的。不過,都紅只和季婷婷也就廝守了一兩個月,很快就和高唯走到一起去了。 高唯是前臺,健全人。如果都紅的視力正常,都紅一定可以發現,高唯是一個小鼻子小眼的姑娘。還愛笑,一笑起來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間就沒有任何東西了,只有星星點點的一些光。大眼睛迷人,小眼睛醉人。高唯眯起眼睛微笑的時候實在是醉人的。都紅看不見,當然不可能被高唯的小眼睛醉倒。可都紅和高唯一天天好起來了,這是真的。好到什麼地步了呢?高唯每天都要用她的三輪車接送都紅上下班。盲人的行動是困難的,最大的困難還在路上。現在,有了高唯這樣的無私,都紅方便了。不知不覺,都紅把季婷婷撇在了一邊。即使到了吃飯的時間,都紅也要和高唯肩並著肩,一起咀嚼,並一起下嚥。 高唯前來應聘的時候還不會騎三輪車。自行車當然騎得很利落了。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第一天,沙複明給高唯提出了一個要求,趕緊地學會三輪車。高唯說:「自行車兩個輪子,我騎上去就跟玩似的,三輪車有三個輪子,還不是上去就走麼?」沙複明就讓高唯到門口去試試。一試,出洋相了。高唯居然拿她的三輪車和牆面對著幹,一邊撞還一邊叫。所有的盲人都聽到了高唯失措的呼喊,最終,「咚」的一聲,高唯和三輪車一起被牆面彈回來了。笑死了。 高唯從地上爬起來,研究了一番,明白了。自行車雖然有龍頭,但拐彎主要還是借助於身體的重心,龍頭反而是輔助性的了。三輪車因為有三個輪子的緣故,它和路面的關係是固定的。到了拐彎的時刻,騎車的人還是習慣於偏轉身體的重心,可這一次不管用了,三輪車還是順著原先的方嚮往前沖。那就刹車吧,不行。三輪車的刹車不在龍頭底下,用的是手拉,情急之中你想不起來也用不起來。這一來車身就失控了。高唯的運氣好,她試車的時候前面是牆,如果是長江,三輪車也照樣沖下去,高唯她叫得再響也沒有用。 前臺最要緊的工作是安排客人,製錶和統計一樣重要。但是,在推拿中心,有一項工作也必不可少。那就是運送枕巾和床單。按照衛生部門的規定,推拿中心的枕巾和床單必須一人一換。用過的枕巾和床單當然要運回去,漂洗乾淨了,第二天的上午再運過來。這一來就必然存在一個接送的問題。為了節約人手,沙複明就把運送枕巾和床單的任務交給了前臺。不會騎三輪車,無論你的眼睛怎樣地迷人和怎樣地醉人,沙複明堅決不錄用。 好在三輪車也不是飛機,嘗試了幾下,高唯已經能夠熟練地向左轉和向右轉了,還能夠十分帥氣地從褲襠的下面拉上刹車。和推拿師以及服務員比較起來,在推拿中心做前臺算是一個好差事了。主要是可以輪休。也就是說,做一天就歇一天。但是,高唯從來都不輪休,每一天都要上下班。她上班的目的是為了把都紅送過去,到了深夜,再用三輪車把都紅接回來。正因為這一層,都紅和季婷婷的關係慢慢地淡了,最終和高唯走到了一起。她們兩個連說話都不肯大聲地喧嘩,而是用耳語,嘰嘰喳喳的。如果有人問她們:「說什麼呢?」都紅一般都是這樣回答:「說你的壞話呢。」 季婷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頭老大的不痛快。好在都紅聰明,在這個問題上調劑得不錯,時不時給季婷婷送一些吃的。比方說,三四瓣橘子,七八顆花生,四五個毛栗子。每一次都是這麼一點點,卻親親熱熱的,像是專門省給了婷婷姐。這一來反而把這一點可憐的吃食弄出人情味來了,越是少吃起來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們之間的小情調。都紅偶爾還給季婷婷梳梳頭。季婷婷究竟是一個心胸開闊的女人,又比都紅年長好多歲,不再介意了。她對都紅的態度分外地滿意。都紅都意思到了,行了。都是盲人,可以理解的。和「三輪車」把關係搞好,多多少少是個方便。 都紅學推拿不能算是專業,頂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還在青島盲校的時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樂上了。如果都紅當初聽從了老師的教導,她現在的人生也許就在舞臺上了。老師們都說,都紅在音樂方面有天分,尤其是音樂的記憶上面。一般來說,當事人永遠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個方面的才能,當這種才能展露出來的時候,他能知道的只有一點——做起來特別地簡單。 音樂相對於都紅來說正是這樣。都紅是怎麼學起音樂來的呢?這話說起來遠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紅的小學五年級。那一天都紅她們學校包場去「看」電影,電影是好萊塢的,所描繪的是未來的宇宙,從頭到尾就聽見很尖銳的聲音在那裡亂竄。音樂就更亂了,很不著調,又空洞又刺耳,這就是所謂的太空音樂吧。一個星期之後,都紅的音樂老師到衛生間裡小解,聽到有人在一邊哼,耳熟,卻不知道是什麼。一想,想起來了,可不是好萊塢的太空音樂麼。 老師洗過手,就站在那裡等,最後等出來的卻是都紅。老師就問,這麼亂哄哄的樂曲你也能記得住?都紅很不解,笑了,反過來問她的老師:「音樂又不是課文,需要記麼?」這句話聽上去大了。如果這句話是一個健全人說出來的,多多少少都有點自信得過了頭的意思。盲人沒有這樣的自信,即使有,他們的表達也不是這種樣子。所以,這句很「大」的話在都紅的嘴裡只有一個意思,是一句實話。 老師便把都紅拉到了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面,給都紅彈奏了一段勃拉姆斯。四句。彈完了,老師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等著都紅視唱。都紅站在鋼琴的旁邊,兩隻胳膊掛在那兒,怎麼說都不出聲。老師知道了,她這是不好意思,就用表情示意其他老師「都出去」。老師們都離開了,都紅站在那裡,還是不肯。躲在窗外的老師們最終失去了耐心,散了。等他們真的散了,都紅開始了她的視唱。她視唱的是右手部分,也就是旋律,音程和音高都很准。老師還沒有來得及讚歎,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都紅把左手的和聲伴奏也視唱出來了。這太難了。太難了。只有極少數的天才才能夠做到。老師驚呆了,雙手扶著都紅的肩膀,向左撥了一下,又向右撥了一下,用力地看。這孩子是都紅麼?是那個數學考試總是四十多分的小姑娘麼? 這孩子是都紅。學數學,她不靈。學語文,她不靈。學體育,她也不靈。音樂卻不用學,一聽就靈。怎麼就沒發現呢?可現在發現也不晚哪,她才五年級。老師當機立斷,抓她的鋼琴。都紅卻不感興趣。老師說,你究竟對什麼感興趣?都紅說,我喜歡唱歌。老師坐在了琴凳上,急了,不停地用巴掌拍打自己的大腿,用的是進行曲的節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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