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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在眾人的笑鬧中小孔生氣了。當然,假裝的。這個小馬,實在是太壞太壞了,逗死人不償命的。小孔能有什麼辦法?小孔拿小馬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在小孔在骨子裡對「嫂子」這個稱呼是滿意的,小孔氣餒了,說:「嫂子就嫂子吧。」

  不過,「嫂子」這個稱號不是任何一個未婚女人馬上就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的,這裡頭需要一個扭捏和害羞的過程。小孔在害羞的過程中拉住了小馬的手,故意捏了一把。其實是告誡他了,看我下一次怎麼收拾你。

  小馬意識到了來自嫂子的威脅。他抿了一下嘴。這一抿不要緊,小馬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笑。這個隱蔽的表情是那樣的沒有緣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別的縫隙,有一種無法確定的東西從縫隙裡鑽進去了。是他關於母親的模糊的記憶。有點涼。有點溫暖。時間這東西真的太古怪了,它從來就不可能過去。它始終藏匿在表情的深處;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

  王大夫遠遠地坐在床的另一側,喜滋滋的,他也在笑。他掏出了香煙,打了一圈,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這也是小孔的一點小遺憾了。王大夫哪裡都好,他可以為小孔去死,這一點小孔是相信的。但是,有一點王大夫卻做不到,他永遠也不能夠替小孔說話。說到底還是他的嘴太笨了。

  小孔又能說什麼呢?小孔不能。玩笑平息下來了。小孔只能拉著小馬的手,有那麼一點失神。當然是關於王大夫的。因為失神,她所有的動作都成了下意識,不知道何去何從。小馬的手就這麼被嫂子抓著,身體一點一點地漂浮起來了。他是一隻氣球。而嫂子只能是另一隻氣球。他們一起漂浮起來了。小馬注意到,天空並不是無垠的,它是一個錐體。無論它有多麼的遼闊,到後來,它只能歸結到一個尖尖的頂。兩隻氣球就這樣在天空裡十分被動地相遇了,在尖尖的塔頂裡頭,其實他們不是兩隻氣球,是兩匹馬。天馬在行空。沒有體重。只有青草和毛髮的氣味。它們廝守在一起。摩擦。還有一些疲憊的動作。

  小孔的第一次串門很不成功。從另外的一個意義上說,又是很成功的。小孔,還有王大夫,和同事們的關係一下子融洽了。融洽向來都有一個標誌,彼此之間可以打打鬧鬧。打打鬧鬧是重要的,說不上推心置腹,卻可以和和美美,是一種僅次於友誼的關係。

  因為有了第一次的串門,小孔習慣在每晚睡覺之前到王大夫的這邊來一次,坐下來,聊一聊。當然,都是在洗完澡之後。很快就成了規律。盲人是很容易養成規律的。他們特別在意培養並遵守生活中的規律,一般不輕易更改。一件事,如果第一次是這麼做的,接下來他們也一定還是這麼做。規律是他們的命根子,要不然就會吃苦頭。隨便舉一個例子,走路時拐彎,你一定得按照以往的規律走——多一步你不能拐,少一步你同樣不能拐,一拐你的門牙就沒了。

  新的規律養成了,小孔和王大夫之間舊的規律卻中斷了。自從來到南京的那一天起,小孔和王大夫的生活裡頭多出了一樣規律,每天晚上做兩次愛。第一次是大動作。王大夫的第一次往往特別地野,是地動山搖的架勢,拼命的架勢,吃人的架勢;第二次卻非常地小,又瑣碎又憐惜,充滿了神奇的繾綣與出格的纏綿。如果說,第一次是莋愛的話,第二次則完全是戀愛。小孔都喜歡。如果一定要挑,小孔也許會挑第二次,太銷魂了。然而,也只是十幾天的工夫,這個規律中斷了。隨著他們再一次的打工,他們的大動作與小動作一起沒了。一到下班的時候,回到「家」,小孔就特別特別地「想」。起初是腦子「想」,後來身子也跟著一起「想」。腦子想還好辦,身子一想就麻煩了,太折磨人了。小孔恍恍惚惚的,熱熱燙燙的,欲火中燒了。

  這一來小孔每一次串門的情態就格外地複雜。外人不知道罷了,也許連王大夫都不一定知道。小孔很沮喪,人卻特別地興奮。沮喪和興奮的力量都特別地大,是正比例的關係,拉力十足了。這時的小孔其實很容易生氣,很容易傷感,很容易動感情。落實到舉止上,有意思了,喜歡發嗲,格外地渴望撒嬌。嬌滴滴的樣子出來了。她多想撲到王大夫的懷裡去啊,哪怕什麼都不「做」,讓王大夫的胳膊箍一箍,讓王大夫的嘴巴咂一咂,其實就好了。胡攪蠻纏一通也行。可是,在集體宿舍裡頭這怎麼可以呢?不可以。小孔自己都不知道,她悄悄地繞了一個大彎子,把她的嬌,還有她的嗲,一股腦兒撒到小馬的頭上去了。她就是喜歡和小馬瘋。嘴上是這樣,手上也是這樣。

  小馬的幸福在一天一天地滋生。對嫂子的氣味著迷了。小馬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描述嫂子的氣味,乾脆,他把這股子博大的氣味叫做了嫂子。這一來嫂子就無所不在了,仿佛攙著小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牆壁上,走在了窗戶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頭上。這一來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成了小馬九歲的大街。九歲的大街是多麼的迷人,在大商場和大酒店之外,到處懸掛著熱帶水果、耐克籃球、阿迪達斯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廣告。嫂子引領著小馬,她不只是和善,也霸蠻。嫂子把小馬管教得死死的了。母親原來也厲聲管教過小馬的,小馬卻逆反得很,一直在反抗。可小馬在嫂子的面前就不反抗,就讓她笑眯眯地挖苦吧,就讓她甜滋滋地擠對吧,就讓她軟綿綿地收拾吧。小馬心甘情願了。似乎還有了默契。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

  那個星期二的晚上嫂子沒有來。她感冒了,小馬能聽見嫂子遙遠的咳嗽。小馬一直坐在床沿上,不想睡,無所事事,骨子裡在等。等到後來,差不多男生和女生宿舍的人都睡了,小馬知道,今天等不來了。小馬沒有脫衣服,躺下了。他開始努力,企圖用自己的鼻子來發明嫂子的氣味。這是一次令人絕望的嘗試,小馬失敗了。沒有。什麼都沒有。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也沒有。

  小馬在絕望之中撫摸起自己的床單,他希望能找到嫂子的頭髮,哪怕只有一根。小馬同樣沒有找到。但這次荒謬的舉動讓小馬想起了一件事,他的手臂與嫂子的胸脯那一次神秘的接觸,隔著乾燥而又柔和的紡織物。他的下身就是在這個妙不可言的瞬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王大夫就在這個時候翻了一個身,同時還補充了一次咳嗽。小馬嚇住了,警覺起來。他把王大夫的咳嗽理解成了警告。他不想再堅硬,卻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路徑。相反,有些東西在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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