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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怎麼就「凶多吉少」了呢?可是,大夥兒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可不是「胸多雞少」麼。大夥兒笑翻了。這傢伙是活寶,是推拿中心的潘長江或趙本山,他的一張嘴就是那麼能「搞」。

  腦子「活動」過了,張一光卻把嫂子撇開了,轉過臉去拷問王大夫。張一光說,昨天下午有一個客人誇嫂子的身材好,說,嫂子的身材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你說說,嫂子的身上究竟什麼該有,什麼該沒?

  大夥兒都笑。王大夫也笑。雖說笑得不自然,王大夫的心裡頭還是實打實地幸福了。嫂子被人誇了,開心的當然是大哥。這還用說麼。小孔卻扛不住了,也不好說什麼,只能不停地挪屁股。似乎她的身體離王大夫遠了,她和大哥就可以脫掉干係。可這又有什麼用?張一光一直在逼。張一光逼一次小孔就往小馬的身邊挪一次,挪到後來,小孔的身體幾乎都靠在小馬的身上了。

  王大夫的嘴多笨,一轉眼已經被張一光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小孔慌不擇路,站起來了,突然就擂了小馬一拳頭,還挺重。小孔說:「小馬,我被人欺負,你也不幫幫我!」

  小馬其實在走神。「家裡」的事小馬從來不摻和,他所熱衷的事情就是走神。從小孔走進「男生宿舍」的那一刻起,小馬一直是默然的。沒想到嫂子徑直就走到小馬的床邊。小馬在第一時間就捕捉到嫂子身上的氣味了。準確地說,嫂子身上的氣味在第一時間就捕捉到小馬了。是嫂子頭髮的氣味。嫂子剛洗了頭,濕漉漉的。香波還殘留在頭髮上。但頭髮上殘留的香波就再也不是香波,頭髮也不再是原先的那個頭髮,香波與頭髮產生了某種神奇的化學反應,嫂子一下子就香了。小馬無緣無故地一陣緊張。其實是被感動了。嫂子真好聞哪。

  小馬完全忽略了張一光洶湧的拷問,他能夠確認的只有一點,嫂子在向他挪動。嫂子的身體在一次又一次地逼近他小馬。小馬被嫂子的氣味籠罩了。嫂子的氣味有手指,嫂子的氣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撫摸、攙扶,或者擁抱。小馬全神貫注,無緣無故地被嫂子擁抱了。小馬的鼻孔好一陣翕張,想深呼吸,卻沒敢,只好屏住。這一來窒息了。

  嫂子哪裡有工夫探究小馬的秘密,她只想轉移目標。為了把王大夫從窘境當中開脫出來,她軟綿綿的拳頭不停地砸在小馬的身上。

  「小馬,你壞!」

  小馬抬起頭,說:「嫂子,我不壞。」

  小馬這樣說確實是誠心誠意的,甚至是誠惶誠恐的,但他的誠心誠意和誠惶誠恐都不是時候。在如此這般的氛圍裡,小馬的「我不壞」俏皮了。往嚴重裡說,挑逗了。其實是參與進去了。小馬平日裡是不說話的,沒想到一開口也能夠這樣的逗人。語言就是這樣,沉默的人一開口就等同于幽默。

  大夥兒的笑聲使小孔堅信,小馬也在「使壞」。小孔站起來,用誇張的語氣說:「要死了小馬,我一直以為你老實,你悶壞!你比壞還要壞!」話是這麼說的,其實小孔很得意,她小小的計謀得逞了,大夥兒的注意力到底還是轉移到小馬的這邊來了。為什麼不把動靜做得更大一點呢?小孔一不做,二不休,趁著得意,也許還有輕浮的快樂,小孔的雙手一下子就掐住了小馬的脖子,當然,她有數,是很輕的。小孔大聲地說:「小馬,你壞不壞?」

  這裡又要說到盲人的一個特徵了,因為彼此都看不見,他們就缺少了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當他們難得在一起嬉笑或起哄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腳並用,也就是「動手動腳」。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忌諱。說說話,開開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這裡撓一下,那裡掐一把,這才是好朋友之間應有的做派。如果兩個人的身體從來不接觸,它的嚴重程度等同于健全人故意避開目光,不是心懷鬼胎,就是互不買帳。

  小馬弄不懂自己的話有什麼可笑的。可嫂子的雙手已經掐在小馬的脖子上了。小馬在不經意之間居然和嫂子肌膚相親了。嫂子一邊掐還一邊給自己的動作配音,以顯示她下手特別地重,都能把小馬掐死。她的身體開始搖晃,頭髮就澎湃起來。嫂子的發梢有好幾下都掃到小馬的面龐了,濕漉漉的,像深入人心的鞭打。

  「你壞不壞?」嫂子喊道。

  「我壞。」

  小馬沒想到他的「我壞」也成了一個笑料。不知不覺地,小馬已經從一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演變成事態的主角了。還沒有來得及辨析個中的滋味,小馬徹底地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動起手腳來的。他的胳膊突然碰到了一樣東西,是兩坨,肉乎乎的,綿軟,卻堅韌有力,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固執。小馬頓時就回到了九歲。這個感覺驚奇了。稍縱即逝。有一種幼稚的、蓬勃的力量。小馬僵住了,再不敢動。他的胳膊僵死在九歲的那一年。他死去的母親。生日蛋糕。鮮紅鮮紅蠟燭做成的「9」。光芒四射。「咚」的一聲。車子翻了。頭髮的氣味鋪天蓋地。乳防。該有的都有。嫂子。蠢蠢欲動。窒息。

  小馬突然就是一陣熱淚盈眶。他仰起臉來。他捂住了嫂子的手,說:「嫂子。」

  大夥兒又是一陣笑。這陣笑肆虐了,是通常所說的「浪笑」。誰能想得到,悶不吭聲的小馬會是這樣一個冷面的殺手。他比張一光還要能「搞」。

  「我不是嫂子,」小孔故作嚴肅地喊道,「我是小孔!」

  「你不是小孔,」小馬一樣嚴肅地回答說,「你是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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