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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複。它不是流水線。任何人也無法使生活變成一座壓模機,像生產肥皂或拖鞋那樣,生產出一個又一個等邊的、等質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減法,今天多一點,明天少一點,後天又多一點。這加上的一點點和減去的一點點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它讓生活變得有趣、可愛,也讓生活變得不可捉摸。

  小馬的生活裡有了加法。日子過得好好的,王大夫加進來了,小孔也加進來了。

  小孔第一次來到小馬的宿舍已經是深夜的一點多鐘了。推拿師一般要工作到夜間的十二點鐘,十二點一刻左右,他們「回家」了。一般來說,推拿師們是不說「下班」的,他們直接把下班說成「回家」。一口氣幹了十四五個小時的體力活,突然輕鬆下來,身子骨就有點犯賤,隨便往哪裡一靠都像是「回家」。回到家,他們不會立即就洗、馬上就睡,總要安安靜靜地坐上一會兒,那是非常享受的。畢竟是集體生活,不可能總安靜,熱鬧的時候也有。冷不丁有誰來了興致,那就吃點東西。吃著吃著,高興了,就開始扯皮,扯淡。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在「家」裡頭聊天實在是舒服了,沒有任何主題,他們就東拉西扯了。

  他們聊冰淇淋,聊地鐵一號線,聊迪斯尼、銀行利息、各自的老同學、汽車、中國足球、客人們留下來的「段子」、房地產、羊肉串、電影明星、股票、中東問題、白日夢、日本大選、耐克運動鞋、春節晚會、莎士比亞、包二奶、奧運會、腳氣病、烤饅頭與麵包的區別、NBA、戀愛、艾滋病、慈善。逮著什麼聊什麼。聊得好好的,爭起來了,一不小心還傷了和氣。傷了和氣也不要緊,修補一下又回來了。當然,有時候,為了更好地聊,「男生」和「女生」之間的串門就不可避免了。這一來聊天就要升級了,往往會起哄。他們的起哄往往還伴隨著磕瓜子的聲音,收音機的聲音——股市行情,評書,體育新聞,點播,心理諮詢,廣告。當然,再怎麼串,規矩是有的。一般來說,上半場在女生的宿舍,到了下半場,場子就擺到男生的這一邊來。女生在臨睡之前總有一些複雜的工序,是上床之前必要的鋪墊。女生總是有諸多不便之處的,哪裡能像「臭男人」,臭襪子還沒脫就打上呼嚕了。

  深夜一點多鐘,小孔終於來到了王大夫的宿舍。一進門徐泰來就喊了小孔一聲「嫂子」。這個稱呼有點怪。其實說起來也不怪,王大夫來的日子並不長,可有人已經開始叫王大夫「大哥」了。王大夫就這樣,一見面就知道是特別老實的那一類。厚道,強壯,勤快,卻嘴笨。是可以吃虧、能夠受氣的那一路。腦子又不活絡,說話慢騰騰的,還有軟綿綿的笑容襯在後頭——這些都是「大哥」的特徵。他都當上「大哥」,小孔不是「嫂子」又是什麼。

  徐泰來並不喜歡笑鬧,平日裡挺本分的一個人。就是這樣一個本分的人,硬是笨嘴笨舌地把小孔叫做了「嫂子」,效果出來了。一個未婚的女子被人叫做「嫂子」,怎麼說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是水深的樣子。是心照不宣的樣子。好玩了。有了諧謔的意思。大夥兒頓時就哄了起來,一起「嫂子」長,「嫂子」短。小孔沒有料到這一出,愣住了。她剛剛洗過澡,特地把自己簡單地拾掇了一下,一進門居然就成了「嫂子」了。小孔就是不知道怎樣才好。

  小孔在雜亂的人聲裡聽到鋼絲床的聲音,「咯吱」一聲。知道了,是王大夫在給她挪座位。小孔循聲走過去,當然沒法坐到王大夫的上鋪上去,只能一屁股坐在小馬的下鋪上。是正中央。小孔有數得很,她的左側是王大夫,右側只能是小馬了。小孔還沒有來得及和小馬打招呼,張一光已經來到了她的跟前,張一光的審判就已經開始了。

  張一光來自賈汪煤礦,做過十六年的礦工,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是「家」裡頭特別熱鬧的一個人。張一光在推拿中心其實是有些不協調的。首先是因為年紀。出來討生活的盲人大多都年輕,平均下來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張一光卻已經「奔四」,顯然是老了。說張一光在推拿中心不協調倒也不完全是因為他的老,還有這樣的一層意思,張一光是不能算作「盲人」的。

  三十五歲之前,這傢伙一直都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許還是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三十五歲之後,他的眼睛再也不能炯炯有神和虎視眈眈了,一場瓦斯爆炸把他的兩隻瞳孔徹底留在了井下。眼睛壞了,怎麼辦呢?張一光半路出家,做起了推拿。和其他的推拿師比較起來,張一光沒有「出身」,人又粗,哪裡能吃推拿這碗飯?可張一光有張一光的殺手鐧,力量出奇的大,還不惜力氣,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蠻,幾乎能從客人的身上采出煤炭來。有一路的客人特別地喜歡他。沙複明看中了他的這一點,把他收下了。生意還就是不錯。不過張一光年紀再大也沒有人喊他大哥。他是為長不尊的。一點做老大的樣子都沒有。他最大的特點就是「過火」,很少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事情來。就說和人相處吧,好起來真好,熱情得沒數,恨不能把心肝掏出來下酒;狠起來又真狠,也沒數,一翻臉就上手。他在盲人堆裡其實是沒有真正的朋友的。

  張一光撐著床框,站起來了,首先宣佈了「這個家」的規矩——所有新來的人都必須在這裡接受審訊,要不然就不再是「一家子」。「嫂子」也不能例外。小孔當然知道這是玩笑,卻多多少少有些緊張。張一光這傢伙結過婚哪,都有兩個孩子了,他在拷問的「業務」上一定是很「專業」的。小孔的擔心很正確。果然,張一光一上來就把審問的內容集中到「大哥」和「嫂子」的「關係」上來了,偏偏又沒有赤裸裸,而是拐著特別有意思的彎,以一種無比素淨的方法把「特殊」的內容都概括進去,誘導你去聯想,一聯想就不妙了,叫你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先活動活動腦筋,來一個智力測驗,猜謎。」張一光說,「說,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打一成語,哪四個字?」

  哪四個字呢?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可幹的事情可以說上一輩子,四個字哪裡能概括得了。

  張一光說:「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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