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沙複明的身體做學生的時候其實就虧下了。為什麼虧下了呢?是因為死讀書。盲人其實最不適合「死讀書」了。健全人再怎麼用功,再怎麼「夜以繼日」,再怎麼「鑿壁偷光」,再怎麼「焚膏繼晷」,終究還有一個白天與黑夜的區別。但是,這區別盲人沒有——他們在時間的外面。還有一點,健全人的眼睛在閱讀久了之後會出現疲勞,這疲勞在盲人的那一頭是不存在的,他們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觸覺。——沙複明就「沒日沒夜」地「讀」了,他讀醫,讀文,讀史,讀藝,讀科學,讀經濟,讀上下五千年,讀縱橫八萬里。他必須讀。沙複明相信王之渙的那句話,「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兩句詩誰不知道呢?可是,對沙複明來說,這不是詩。是哲學。是勵志。一本書就是一層樓。等他「爬」到一定的樓層,他沙複明就有了「千里目」: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沙複明相信自己是可以「複明」的,一如父母所期盼的那樣。沙複明堅信,每個人一定還有一雙眼睛,在心中。他要通過一本又一本的書,把內心的眼睛「打開」來。沙複明在時間的外面,雄心萬丈。

  他在讀。天從來就沒有亮過,反過來說,天從來就沒有黑過。

  學生時代的沙複明究竟太年輕了。一般說來,盲人讀書都比較晚,沙複明和同等學歷的健全人比較起來,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但是,再「不小了」,終究還是年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特點,身子骨吃得虧。今天虧一點,沒事,明天虧一點,沒事,後天再虧一點,還是沒事。老托爾斯泰說得好:身體就應當是精神的奴隸!

  頸椎在沙複明的身體裡面,胃也在沙複明的身體裡面。沙複明在奴役它們。每一天,沙複明都雄心勃勃地奴役它們。等沙複明意識到它們吃了大虧的時候,它們已不再是奴隸,相反,是貴族的小姐,是林黛玉。動不動就使小性子。不饒人了。

  健康永遠是需要他人提醒的,比方說:「張三,你的氣色怎麼這麼差?哪兒不舒服了?」在這個問題上,盲人之間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便利。鞋大鞋小,永遠只有自己知道。在沙複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時候,沙複明的頸椎和胃已經很成問題了。沙複明忍著,什麼也沒說。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渾的,骨子裡瞧不起傾訴——傾訴下賤。它和要飯沒什麼兩樣。沙複明的自尊心則更加巍峨,他可不情願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訴任何一個人。退一步說,告訴了又有什麼用?生意這樣好,這樣忙,錢不能不掙。一個月就是一萬多塊呢。

  一萬多塊,沙複明過去想都不敢想。沙複明原先有一個長遠的計劃,爭取在四十歲之前當上老闆。現在看起來,沙複明的計劃過於長遠了,很有可能要大大地提前。為此,對病痛,沙複明選擇了忍。再忍忍,再忍一忍吧。只要開了店,自己也成了「資產階級」,會有人為自己「生產」健康、舒服和金錢的。頸椎,還有胃,反正也不是什麼要命的部位。沙複明是半個醫生,他「有數」。說到底也就是不舒服而已。

  從表面上說,是頸椎與胃和沙複明過不去,事實上,還是沙複明的職業和頸椎與胃過不去。單說胃,沙複明虧欠它實在是太多了。因為熬夜讀書的緣故,沙複明從學生時代就不吃早飯了。打工之後的情形則更嚴重,推拿師的工作主要在夜間,第二天的早上就格外地戀床,早飯往往就顧不上了。中飯又是在什麼時候吃呢?沙複明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取決於客人。客人在手上,你總不能去吃飯吧?另一種情況也是常見的,正吃著呢,客人來了,怎麼辦呢?最簡明的選擇則是快。說起吃飯的快,就不能不說沙複明吃飯的動作,在許許多多的時候,沙複明從來就不是「吃」,而是「喝」。他把飯菜攪拌在一起,再把湯澆進去,這一來乾飯就成了稀飯,不用咀嚼,呼嚕,呼嚕,再呼嚕,嘴巴象徵性地動幾動,完了,全在肚子裡了。吃得快算不上本事,哪一個做推拿的吃得不快?

  關鍵是又多又快。不多不行,早飯已經省略了,而晚飯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沙複明的每一天其實都靠這頓午飯墊底了,所以,要努力地、用功地「喝」。因為「喝」得太飽,太足,問題來了。一般來說,客人在午飯過後並不喜歡推拿,而是選擇足療,在足療的按、捏、推、揉當中,好好地補上一個午覺。可足療必須是坐著做的,一坐,沙複明的胃部就「頂」在了那裡,撐得要吐。即使打一個飽嗝,也要將身子直起來,脖子仰上去——這是飽罪;餓罪也有,其實更不好受。要是回憶起來的話,沙複明經受得更多的還是餓罪。一般來說,每天的淩晨一點鐘過後,沙複明就萎頓了。年輕人有一個特點,人在萎頓的時候胃卻無比地精神。餓到一定的地步,胃就變得神經質,狠刀刀的,憑空伸出了五根手指頭。它們在胃的內部,不停地推、拉、搓、揉,指法一點也不比沙複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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