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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沙複明的胃就是這樣一天天地壞掉的,後來就開始痛。沙複明沒有吃藥。鄭智化唱得好:

  他說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不要問

  ——為什麼

  鄭智化是殘疾人。為了勵志,他的旋律是進取的,豪邁的,有溫情的一面,卻更有鏗鏘和無畏的一面。沙複明有理由相信,鄭智化是特地唱給他聽的。是啊,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問——為什麼。其實沙複明也不需要擦乾淚,他不會流淚。他瞧不起眼淚。

  胃後來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麼區別呢?從語義上說,似乎並沒有。沙複明想了想,區別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個面積,有它的散發性,是拓展的,很鈍,類似於推拿裡的「搓」和「揉」。疼卻是一個點,是集中起來的,很銳利。它往深處去,越來越尖,是推拿裡的「點」。到後來這疼又有了一個小小的變化,變成了「撕」。怎麼會是「撕」的呢?胃裡的兩隻手又是從哪裡來的?

  第三章 小馬

  王大夫在「男生宿舍」住下來了。所有的「男生宿舍」都一樣,它是由商品房的住宅改裝過來的,通常說來,在「主臥」、「客室」和「書房」裡頭,安置三組床或四組床,上下鋪,每一間房裡住著六到八個人。

  王大夫剛到,不可能有選擇的機會,當然是上鋪了。王大夫多少有些失望。戀愛中的人就這樣,對下鋪有一種本能的渴望,方便哪。當然,王大夫沒有抱怨。他一把抓住上鋪的圍欄,用力拽了一把,床鋪卻紋絲不動。王大夫知道了,床位一定是用膨脹螺絲固定在牆面上了。這個小小的細節讓王大夫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看起來沙複明這個人還行。盲人老闆就是這點好,在健全人容易忽略的細枝末節上,他們周到得多,關鍵是,知道把他們的體貼用在恰當的地方。

  下鋪是小馬。依照以往的經驗,王大夫對小馬分外地客氣了。在集體宿舍,上下鋪的關係通常都是微妙的,彼此很熱情,其實又不好處。弄不好就是麻煩。這麻煩並不大,通常也說不出口,最容易彆扭了。王大夫可不想和任何人彆扭,是打工,又不是打江山,幹嗎呢?和氣生財吧。王大夫就對小馬客氣。不過王大夫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對小馬的客氣有些多餘了。這傢伙簡直就是一個悶葫蘆,你對他好是這樣,你對他不好也還是這樣。他不對任何人好,他也不對任何人壞。

  小馬還小,也就是二十出頭。如果沒有九歲時的那一場車禍,小馬現在會在幹什麼呢?小馬現在又是什麼一副樣子呢?這是一個假設。一個無聊的、無用的、卻又是繚繞不去的假設。閑來無事的時候,小馬就喜歡這樣的假設,時間久了,他就陷進去了,一個人恍惚在自己的夢裡。從表面上看,車禍並沒有在小馬的軀體上留下過多的痕跡,沒有斷肢,沒有恐怖的、大面積的傷痕。車禍卻摧毀了他的視覺神經。小馬徹底瞎了,連最基本的光感都沒有。

  小馬的眼睛卻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區別,其實也有。眼珠子更活絡一些。在他靜思或動怒的時候,他的眼珠子習慣於移動,在左和右的之間飄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來的。正因為看不出來,小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煩。舉一個例子,坐公共汽車——盲人乘坐公共汽車向來可以免票。小馬當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沒有一個司機相信他有殘疾。這一來尷尬了。小馬遇上過一次,剛剛上車,司機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籲:乘客們注意了,請自覺補票。小馬一聽到「自覺」兩個字就明白了,司機的話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馬站在過道裡,死死地拽著扶手,不想說什麼。哪一個盲人願意把「我是盲人」掛在嘴邊?吃飽了撐的。小馬不開口,不動。司機有意思了,偏偏就是個執著的人。

  他端起茶杯,開始喝水,十分悠閒地在那裡等。引擎在空轉,怠速勻和,也在那裡等。等過來等過去,車廂裡怪異了,有了令人冷齒的肅靜。僵持了幾十秒,小馬到底沒能扛住。補票是不可能的,他丟不起那個臉;那就只有下車了。小馬最終還是下了車。引擎「轟」的一聲,公共汽車把它溫暖的尾氣噴在小馬的腳面上,像看不見的安慰,又像看不見的譏諷。小馬在大庭廣眾之中受到了侮辱,極度地憤怒。卻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繡,掛在了臉上,針針線線都連著他臉上的皮——我這個瞎子還做不成了,大眾不答應。笑歸笑,小馬再也沒有踏上過公共汽車。他學會了拒絕,他拒絕——其實是恐懼——一切與「公共」有關的事物。呆在屋子裡挺好。小馬可不想向全世界莊嚴地宣佈:先生們女士們,我是瞎子,我是一個真正的瞎子啊!

  不過小馬帥。所有見過小馬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他是個標準的小帥哥。一開始小馬並不相信,生氣了。認定了別人是在挖苦他。可是,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小馬於是平靜下來了,第一次認可了別人的看法,他是帥的。小馬的眼睛在九歲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時候自己是什麼模樣呢?小馬真的想不起來了。像一個夢。是遙不可及的樣子。小馬其實已經把自己的臉給弄忘了。很遺憾的。現在好了,小馬自己也確認了,他帥。Sh-u-ai-Shuai。一共有三個音節,整個發音的過程是複雜的,卻緊湊,乾脆。去聲。很好聽。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很帥的小馬有一點帥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塊面積驚人的疤痕。那不是車禍的紀念,是他自己留下來的。車禍之後小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睛卻失去了應有的目光。小馬很急。父親向他保證,沒事,很快就會好的。小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實是漫長的治療歷程。父親帶著小馬,可以說馬不停蹄。他們輾轉於北京、上海、廣州、西安、哈爾濱、成都,最遠的一次他們甚至去了拉薩。他們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輾轉,在醫院與醫院之間輾轉,年少的小馬一直在路上,他抵達的從來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親卻是熱情洋溢的,他的熱情是至死不渝的樣子。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寶貝兒子保證,不要急,會好的,爸爸一定能夠讓你重見光明。

  小馬尾隨著父親,希望,再希望。心裡頭卻越來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該死的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其實是睜開的。他的手就開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麼努力,他的雙手也不能撕毀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親,暴怒了,開始咬。他咬住了父親的手,不松。這是發生在拉薩的事情。可父親突然接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在南京,他們漫長旅程的起點,一位眼科醫生從德國回來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醫院。小馬知道德國,那是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小馬的父親把小馬抱起來,大聲地說:「孩子,咱們回南京,這一次一定會好的,我向你保證,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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