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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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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複明原始積累的進程卻慘不忍睹了。馬克思說,原始積累伴隨著罪惡。沙複明的原始積累沒有條件去伴隨罪惡,他夠不著。沙複明的原始積累所伴隨的是犧牲。他犧牲的是自己的健康。年紀輕輕的,沙複明就已經落下了十分嚴重的頸椎病和胃下垂了。他給多少頸椎病的患者做過理療?數不過來了。可他自己的頸椎卻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暈起來的時候都想吐。每一次頭暈的時候沙複明的腦海裡都想著一樣東西,錢。要錢幹什麼?不是為了該死的「自食其力」,是做「本」。他需要「本」。沙複明瘋狂地愛上了這個「本」。沙複明暈一次他的眼睛就亮一次,暈到後來,他終於「看到」了。他業已「看到」了生活的真相。這個真相是簡明的關係:不是你為別人生產,就是別人為你生產。就這麼簡單。 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沙複明相信,他一個人就足以面對整個世界。他是一個讀書的好料子。這正是沙複明自視甚高的緣由。他會讀書。舉一個例子,在他們學習中醫經脈和穴位的時候,在王大夫他們還在摸索心腧、肺腧、腎腧、天中、尾中和足三裡的時候,沙複明卻通過他的老師,到醫學院學習西醫的解剖去了。他觸摸著屍體,通過屍體,通過骨骼、系統、臟器和肌肉,沙複明對人體一下子就有了一個結構性的把握。中醫是好的,但中醫有中醫的毛病,它的落腳點和歸結點都在哲學上,動不動就把人體牽扯到天地宇宙和陰陽五行上去。它是淺入的,卻深出,越走越深奧,越學越玄奧。西醫則不。它反了過來,每一個環節都能夠深入淺出。西醫裡的身體有它的物質性和實證性,而不是玄思與冥想。一句話,解剖學更實用,見效更快。一個未來的推拿師,又是盲人,只要把屍體摸清楚,就一定能把活人擺弄好。 沙複明學得很好,可是,和班裡的另一位優等生王大夫比較起來,他們的風格不一樣了。王大夫同樣也學得很好,他知道將來自己要幹什麼,說白了,就是靠自己的身體吃飯。王大夫就一直在健身。王大夫的課餘時間幾乎都泡在了健身房。為了將來能有一個好的臂力與指力,他臥推的重量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二十五公斤。王大夫的胳膊和女同學的大腿一般粗,大拇指一摁就是入木三分的氣力。 沙複明卻從來不練基本功。沙複明堅信,手藝再好,終究是個手藝人。武功再高,終究是個勇士。沙複明要做的是將軍。花那麼大的精力在健身房幹什麼呢?還不如學一點英語和日語呢。後來的事實證明,沙複明的「眼光」是長遠的,獨到的,戰略性的。剛剛到上海打工的時候,只要香水味——外賓——走進來,盲人們就害羞起來了,一個個都不情願講話。沙複明的優勢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他用有限的英語或日語和他們打招呼。招呼一打,客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沒有人抱怨沙複明在搶生意。相反,同事們羡慕沙複明,崇敬的心思都有。沙複明的心眼活絡了,說外語的信心也上來了,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或日語就小費的問題和國際友人們展開了討論,其實就是討價還價。回到宿舍之後還翻譯給同事們聽。同事們一聽嚇壞了,這哪裡是討價還價?簡直就是國際貿易,簡稱國貿。他們的嘴巴張開來了。沙複明玩大了。他的生意脫穎而出。忙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來一個五馬分屍。 沙複明幾乎不要命了,沒日沒夜地做。他的指法並不出色。但是,老外哪裡能懂什麼指法?他們就知道肱二頭肌、肱三頭肌、胸大肌、背闊肌、斜方肌和腹直肌,不知道心腧、膈腧和天中,更不知道摁、壓、揉、搓、點、敲、剝。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複明的口頭表達,他親和,機敏,博學,還有因為外語的簡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隨便舉一個例子,老外看見沙複明穿得很單薄,問他冷不冷。沙複明說,不,我是一個不怕冷的男人。可是,他的英語是這樣表達的,「Iamahotman.」這句英語的意思是什麼呢?是「我是騷貨」。老外們樂壞了,他們想不到這個盲人朋友是如此地風趣。沙複明的出現改變了許多客人對殘疾人的基本看法,甚至改變了許多國際友人對中國人的基本看法,「沙先生」是如此地健談、樂觀、Open和Humer。基於此,沙複明的客人都要提前兩三天預訂,隨叫隨到是絕對不可能的。 其實,預訂的時間也用不了那麼長,但是,沙複明就是有如此這般的排場和派頭。事情就是這樣,越是不好預訂,客人就越是願意等。沙複明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後來,沙複明幾乎不在拉動內需這個問題上動腦筋了,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國貿」。許多國際友人都知道了,在民鳳路和四象路的交界處,有一家推拿中心,在推拿中心裡頭,有一個了不起的「DorctorSha」。他的手藝和談吐都「Fantastic」。 但是,隱患出現了。沙複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蕭條的跡象。似乎有那麼一天,老外反過來和沙複明討價還價了。沙複明並不知道,這些恰恰都是沙複明的同事們教的。「你可以還價的」,沙複明的一個同事對老外說,你可以「攔腰之後再攔一刀」。什麼叫「攔腰之後再攔一刀」?老外側著腦袋,費思量了。語言是可以被阻隔的,然而,語言的表達欲望什麼樣的力量也不可阻擋。沙複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範。他摸到了老外的腹部,另一隻巴掌繃得筆直,做出「刀」的形狀,舉起來了。掌落刀落,老外的身體「哢嚓」一下就被「攔」了一刀;老外驚魂未定,手起刀落,「哢嚓」,膝蓋的部位又被「攔」了一刀——老外實際上就只剩下一條毛茸茸的小腿了。老外望著自己的腳,毛茸茸的腳指頭還能夠活蹦亂跳,明白了,他並沒有遇見義和團。他們談論的是貿易——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如何把「一」變成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甚而至於,十六分之一。中國的數字表達太有趣了,像漢賦和唐詩一樣瑰麗。「Yeah——明白了。我的明白了。」「太胖(棒)了,太——胖(棒)啦」! 沙複明的生意急轉直下。沙複明卻犯錯誤了。過於龐大和過於堅硬的自尊妨礙了沙複明的判斷。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樣,沙複明沒有能夠做到見好就收。他想挽回他的「國際貿易」,用的卻是中國人的思維。他在想,我和老外的關係都這樣了,都「老朋友」了,他們「不好意思」隨便換人的吧。沙複明錯了。國際友人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沙複明自己。後來的情形有意思了,沙複明一聽到講英語和日語的就慚愧,他似乎是被拋棄了的。想躲。慚愧什麼呢?想躲什麼呢?沙複明也不知道。可沙複明就是慚愧,生意一落千丈。沙複明的健康偏偏在這樣的時候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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