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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沙複明

  上午十點,是王大夫帶著另外的「一張嘴」過來「看一看」的時間,也是沙複明的胃開始疼痛的時間。沙複明的胃痛越來越準時了,上午十點來鐘一次,下午三四點一次,夜裡的淩晨左右還有一次。對付胃,沙複明現在很有經驗了,只要疼起來,沙複明就要從口袋裡摸出一粒喜樂,塞到嘴裡去,嚼碎了,乾咽下去,幾分鐘之內就止疼了。中醫是有用的,但中醫永遠也不能像西醫這樣立竿見影。

  沙複明在前廳嚼藥,王大夫卻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門口,大聲喊了一聲「沙老闆」。王大夫到底走過碼頭,他沒有喊「老同學」,而是把「沙老闆」這三個字喊得格外有聲勢,差不多就是卡車上的汽喇叭了。沙複明從裡頭出來,一來到門口就開始和王大夫寒暄。王大夫首先給沙老闆介紹了小孔,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規的,他把小孔叫成了「孔大夫」。沙複明立即就知道了,的確是沒有結婚的樣子。

  沙老闆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節制,也就是一兩分鐘,沙複明就把王大夫帶到休息區去了。休息區裡鴉雀無聲。不過王大夫感覺得出來,休息區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王大夫愣了一下,笑著說:「開會吧?」沙複明說:「開會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業務學習。」王大夫說:「正好啊,我也來學習學習。」沙複明笑著說:「老同學開玩笑了——抽空你還得給他們講講。現在的教育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沒法說,跟我們那時候沒法比了。」王大夫笑出聲來,同時也聽出門道來了,當著全體員工的面,沙複明給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臉面,連小孔在他的身後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王大夫沒有順著竿子往上爬,笑著說:「沙老闆客氣了。沙老闆的理論和實踐都是一流的。」沙複明不在意人家誇他的手藝,卻在意人家誇他的「理論」。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個「有理論」的人。沙複明就笑。王大夫這樣說倒也不是拍沙複明的馬屁,沙老闆的確有手段。短短的幾分鐘,王大夫已經「看」出來了,生意不論大小,沙複明拾掇得不錯。有規有矩。有模有樣。王大夫放心了。作為一個打工的,王大夫喜歡的事情有兩樣,規矩,還有模樣。

  王大夫的感覺是對的。「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一個特徵,不只是做生意,業務培訓抓得特別緊。這也是沙複明別出心裁的地方。培訓是假,管理才是真。一般來說,上午十點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時候,沙複明打工的那會兒,經常利用這樣的機會睡個回頭覺。說起上班時睡覺,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了。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一閉上眼別人就看出來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樣了,只要坐下來,腦袋一靠就過去了,誰也看不出來。雖說看不出來,但是,誰要是睡覺了,大夥兒還是知道的,說話的聲音在那兒呢。

  被驚醒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說話的聲音不是懶洋洋的就是急促得過了頭,反應總歸是不一樣。沙複明當年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暗地裡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嚴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當上了老闆,絕對不能讓員工在推拿中心睡覺。這個現象必須杜絕。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員工們都在打瞌睡,他們所看到的絕不是懶散,而是生意上的蕭條。反過來,利用空閒的時候開開會,探討探討業務,前廳的精氣神就不一樣,是精益求精的氣象。氣象很重要,它是波浪,能夠一傳十,十傳百。沙複明是打工出身,知道打工生活裡頭的ABC,回過頭來再做管理,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樣。他知道員工們的軟肋在哪裡。所謂管理,嗨,說白了就是抓軟肋。

  沙複明帶領著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裡走了一遍,每一個房間都走到了。王大夫對沙複明的盤子已經估摸出來了,十三四個員工,十七八張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資金沒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這樣的模樣。這麼一想王大夫就難受起來了,手指頭的關節劈裡啪啦又是一陣響。

  最後的一個房間看完了,沙複明後退了一步,把推拉門關上了。王大夫知道,關鍵的時刻來到了,談話馬上就走入了正題。沙複明的語調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學來助陣,他由衷地高興,由衷地歡迎。王大夫懂沙複明的意思,雖說是老同學,他王大夫在這裡和別人一樣,沒有任何的特殊性。王大夫乾脆把話挑明瞭,輕聲說:「這個老闆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王大夫把話都說到這兒,沙複明就搓了搓手,說:「那你們就去添置一點東西,生活必需品什麼的,我馬上打電話到宿舍去,給你們清理床位。」王大夫拍了拍沙複明的肩膀,沙複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複明提高了聲音,說:「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們。」

  王大夫側過腦袋,不解了。明明是「沙複明推拿中心」,沙複明為什麼要說「沙宗琪推拿中心呢」?

  「是這樣,」沙複明解釋說,「這個店是我和張宗琪兩個人合資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麼。」

  「張宗琪是誰?」

  「我在上海認識的一朋友。」

  「他現在在哪兒?」

  「在休息廳呢。」

  「我還沒去看望人家呢。」王大夫說。

  「沒事。」沙複明說,「時間長著呢。什麼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個人似的——他在開會。」

  王大夫仰起頭,做了一個「哦」的動作,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心裡頭似乎鬆動一些了。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又立即放下了。原來沙複明的店是合資的。他也只是二分之一個老闆。有一點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並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強。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沙複明站在寒風裡,仰著頭,「看」自己的門面。對這個門面,沙複明是不滿意的。嚴格地說,「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市口並不好,勉強能夠擠進南京的二類地區。二十年前,這地方還是農田呢。但這年頭的城市不是別的,是一個熱衷於隆胸的女人,貪大,就喜歡把不是乳防的地方變成乳防。這一「隆」,好了,真的值錢了,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類地區了。先幹著吧,沙複明對自己說,等生意做好了,做大了,租金再高,再貴,他沙複明也要把他的旗艦店開到一類地區去。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樓或者新街口。

  從打工的第一天起,沙複明就不是沖著「自食其力」去的,他在為原始積累而努力。「自食其力」,這是一個多麼荒謬、多麼傲慢、多麼自以為是的說法。可健全人就是對殘疾人這樣說的。在殘疾人的這一頭,他們對健全人還有一個稱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實是不正常的,無論是當了教師還是做了官員,他們永遠都會對殘疾人說,你們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覺好極了。就好像只有殘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們則不需要,他們都有現成的,只等著他們去動筷子;就好像殘疾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沒餓死,都沒凍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媽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遠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臟會具有怎樣彪悍的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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