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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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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和小孔在家裡一直住到元宵節。小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王大夫的母親不停地誇,說小孔漂亮,說小孑L的皮膚真好,說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裡去」,「養人」哪,「我們家小孔」的臉色一天一個樣!為了證明給小孔看,王大夫的母親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讓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可是的?你自己說,可是的?」是的。小孔自己也感覺出來了,是滋潤多了,臉上的肌膚滑溜得很。但小孔終究是一個女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變化到底來自於什麼樣的緣故。小孔害羞得要命,開始慌亂。她的慌亂不是亂動,而是不動。一動不動。身體僵住了。上身繃得直直的。另一隻手卻捏成了拳頭,大拇指被窩在拳心,握得死緊死緊的。盲人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自己看不見,無論有什麼秘密,總是疑心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掩飾的餘地都沒有了。小孔就覺得自己驚心動魄的美好時光全讓別人看去了。 王大夫沒有浪費這樣的時機。利用父母不在的空當,王大夫十分適時地把話題引到正路上來了。王大夫說:「要不,我們就不走了吧。」小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說:「那邊還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說:「去一趟也行。」不過王大夫馬上就補充了:「不是又要倒貼兩張火車票麼?」小孔一想,也是。可還是捨不得,說:「再不我一個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說:「別走吧。」小孔說:「不就是幾天麼。」 王大夫又沉默,最終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你。你一走,我等於又瞎了一回。」這句話沉痛了。王大夫是個本分的人,他實話實說的樣子聽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點無邊無際,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卻湧在了臉上。小孔心裡頭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臉上跑,氣色能不好麼。小孔拉著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現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這麼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徹骨的遺憾——她的「氣色」王大夫看不見,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見,一輩子都看不見。他要是能看見,還不知道會喜歡成什麼樣子。遺憾歸遺憾,小孔告訴自己,不能貪,現在已經很好了,不能太貪的。再怎麼說,她小孔也是一個坐擁愛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來了。這邊的問題剛剛解決,王大夫的心思卻上來了。他當初可是要把小孔帶回南京當「老闆娘」的。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裡?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大夫聽著小孔均勻的呼吸,依次撫摸著小孔的十個手指頭——其實是她八個歪斜的手指縫——睡不著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夢同樣歪歪斜斜。 猶豫兩三天,王大夫還是把電話撥到沙複明的手機上去了。說起來王大夫和沙複明之間的淵源深了,從小就同學,一直同學到大專畢業,專業又都是中醫推拿。唯一不同的是,畢業之後王大夫去了深圳,沙複明卻去了上海。轉眼間,兩個人又回到南京來了。際遇卻是不同。沙複明已經是老闆了,王大夫呢,卻還是要打工。想必沙老闆手指上的小肉球這會兒都已經退光了吧。 這個電話對王大夫來說痛苦了。去年還是前年?前年吧,沙複明的推拿中心剛剛開張,沙複明急於招兵買馬,直接把電話撥到了深圳。他希望王大夫能夠回來。沙複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藝,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聲譽就在。為了把王大夫拉回來,沙複明給了王大夫幾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給足了臉面。可以說不掙王大夫的錢了。合股也可以。沙複明說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讓「老王」來「壯一壯門面」。王大夫謝絕了。深圳的錢這樣好掙,挪窩做什麼呢?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這裡。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王大夫不情願給自己的老同學打工。老同學變成了上下級,總有說不上來的彆扭。 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人家「請」的時候沒有來,現在,反過來要上門去吆喝——同樣是去,這裡頭的區別大了。當然,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南京的推拿中心多著呢,去哪一家不是去?王大夫一心想到沙複明的那邊,說到底還是因為小孔。 小孔這個人有意思了,哪裡都好,有一點卻不敢恭維,吝嗇得很,說摳門都不為過。錢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窩裡,你用機關槍也別想嘟嚕下來。如果是一般的朋友,這樣的毛病王大夫是斷然不能接受的。可是,回過頭來一想,小孔遲早是自己的老婆,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不是吝嗇,而叫「把家」。還在深圳的時候,小孔就因為摳,和「前臺」的關係一直都沒有處理好。推拿師和「前臺」的關係永遠是重要的、特殊的。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推拿師能不能和「前臺」處理好「關係」,直接關係到盲人的生存。做前臺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她們的眼睛雪亮。客人一進門,是富翁還是窮鬼,她們一眼就看出來了。富翁分配給誰,窮鬼分配給誰,這裡頭的講究大了。全在前臺的一聲吆喝。推拿師是要掙小費的,一天同樣做八個鐘,結果卻是不同,道理就在這裡了。 當然,店裡有店裡的規矩,得按次序滾動。可次序又有什麼用?次序永遠是由人把控的。隨便舉一個例子,你總要上廁所吧?你上廁所的時候一個大款進來了,前臺如果照顧你,先讓大款「坐一坐」,「喝杯水」,這有什麼破綻麼?沒有。等你方便完了,輕輕鬆松地出來了,大款就順到你的手上了。反過來,你剛剛進了廁所的門,前臺立即就給「下一個」安排下去,等你從廁所裡頭湯湯水水地趕回來,大款已經躺在別人的床上說笑了——你又能說什麼?你什麼也說不上來。所以,和前臺的關係一定要捋捋順。前臺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裡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還怎麼活?怎麼才能捋捋順呢?很簡單,一個字,塞。塞什麼?一個字,錢。對於這樣的行為,店裡的規章制度極其嚴格,絕對禁止。可是,推拿師哪裡能被一紙空文鎖住了手腳,他們挖空了心思也要讓前臺收下他們的「一點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誰不怕?推拿師們圖的就是前臺的兩隻眼睛能夠睜一隻閉一隻。在一睜一閉之間,盲人們就可以把他們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小孔摳,就是不塞。小孔為自己的摳門找到了理論上的依據,她十分自豪地告訴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歡錢,缺了錢就如同缺了氧,連喘氣都比平時粗。當然,這是說笑了。小孔為此專門和王大夫討論過這個問題。小孔其實也不是摳,主要還是氣不過。小孔說,我一個盲人,辛辛苦苦掙了幾個,反讓我塞到她們的眼眶裡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裡頭忍不住歎氣,個傻丫頭啊!王大夫笑著問:「暗地裡你吃了很多虧,你知道不知道?」小孔樂呵呵地說:「知道啊。吃了虧,再摳一點,不就又回來了。」王大夫只好把頭仰到天上去,她原來是這麼算帳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摟在了懷裡,笑著說,「一點也不講政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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