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雖說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卻並不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見上一面的。就算是見上了,時間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幾個吻的工夫。吻是小孔的最愛。小孔熱愛吻,接吻的時間每一次都不夠。後來好些了,他們在接吻之餘也有了一些閒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說,相互整理整理頭髮,再不就研究一下對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軟軟的,指頭還尖。「小蔥一樣」的手指,一定是這樣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關節都長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吃推拿這碗飯的,哪一隻手不是這樣?可是,王大夫很快就從小孔的手上意識到不對了。小孔手指的骨頭不在一條直線上,從第二個關節開始,她的指頭歪到一邊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鬆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經嚴重變形了。這還叫手麼?這還是手麼?小孔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卻拽住了,小孔哪裡還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麼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說什麼也不該學推拿的。客人真是什麼樣的都有,有些客人還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這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麼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一個鐘之後,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夥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裡禁得起日復一日?哪裡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啪」的就是一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癮來了,還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這是幹什麼?這關你什麼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財,恨不能一夜暴富。可這年頭錢再怎麼發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麼瘋,它還只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常聽到客人們在談論股市,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實,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一定要總結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裡揣,只能說你呆。」為什麼不試一試?為什麼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隻鑽天猴,那麼,後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麼?王大夫扭了扭脖子,吊了吊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一聲,砸進去了。

  王大夫的進倉可不是時候。還是滿倉。他一進倉股市就變臉了。當然,他完全有機會從股市裡逃脫出來的。如果逃了,他的損失並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麼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錢不是錢。是指關節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頭的變形。是一個又一個通宵。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捨不得虧。他在等。發財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了無邊的深淵。他給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面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潑,打滾,抽筋,翻眼,吐白沫,就是不肯站起來。你奶奶的熊。你奶奶個頭。股市怎麼就瘋成這樣了呢?是誰把它逼瘋了的呢?王大夫側著腦袋,有事沒事都守著他的收音機。王大夫從收音機裡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現在看起來,這只「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麼人給逼瘋了。在這只「看不見的手」後面,一定還有一隻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隻「看不見的手」和那兩隻「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隻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王大夫沒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關節。掰著玩唄。大拇指兩響,其餘的指頭三響。一共是二十八響,劈裡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掛小鞭炮了。

  錢是瘋了。一發瘋王大夫有錢了,一發瘋王大夫又沒錢了。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這是一首兒時的老歌,王大夫會唱。二○○一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邊響起的就是這首歌。王大夫垂頭喪氣。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說,王大夫喜氣洋洋——小孔畢竟和他一起回來了。小孔沒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種秘密的姿態和王大夫一起潛入了南京,這裡頭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確了。王大夫的母親高興得就差蹦了。兒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騰出來了,特地把兒子領進了廚房。母親在廚房裡對著兒子的耳朵說:「睡她呀,睡了她!一覺醒來她能往哪裡逃?」王大夫側過了臉去,生氣了。很生氣。他厭惡母親的庸俗。她一輩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儈氣。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臉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可以「這樣」做,絕對不可以「那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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