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裡都是吃虧的祖宗,到了哪裡都要挨人家欺負。別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爺知道她受了多少窩囊氣。摳門是一方面,主要還是小孔的心氣高。心氣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頭。王大夫最終鐵定了心思要給老同學打工,道理就在這裡。再怎麼說,老闆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學,小孔不會被人欺負。沒有人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電話,撥到沙複明的手機上去,喊了一聲「沙老闆」。沙老闆一聽到王大夫的聲音就高興得要了命,熱情都洋溢到王大夫的耳朵裡來了。不過沙老闆立即就說了一聲「對不起」,說正在「上鐘」,說「二十分鐘之後你再打過來」。

  王大夫關上手機,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複明怎麼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個盲人,B-1級,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這樣,身邊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隔著十萬八千里,反過來卻能「看得見」,尤其在電話裡頭。沙複明沒有「上鐘」,他在前廳。電話裡的背景音在那兒呢。對王大夫來說,前廳和推拿房的分別,就如同屁股蛋子左側和右側,表面上沒有任何區別,可中間隔著好大的一條溝呢。沙複明這小子說話辦事的方式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氣。然而,王大夫沒有讓它氾濫。二十分鐘之後,還是王大夫把電話打過去了。

  「沙老闆,生意不錯啊!」王大夫說。

  「還行。飯還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學那邊去吃飯呢。」王大夫說。

  「見笑了。」沙複明說,「你在深圳那麼多年,腰粗了不說,大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這裡來吃飯?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謝天謝地了。」沙複明現在真是會說話了,他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來不及生沙複明的氣。王大夫說:「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到你那邊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別的辦法。」

  沙複明聽出來了,王大夫不是開玩笑。沙複明點了一根煙,開始給王大夫交底:「是這樣,南京的消費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個鐘六十,貴賓四十五,你提十五。一個月超過一百個鐘,你提十六。一百五十個鐘你提十八。沒有小費。南京人不習慣小費,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還帶了一張嘴呢。」

  沙複明明白了,笑著說:「你小子行啊——眼睛怎麼樣?」

  「和我一樣,B-1級。」王大夫說。

  「你行啊,」沙複明說,「小子你行!」沙複明突然提高了嗓音,問:「——結了沒有?」

  「還沒呢。」

  「那行。你們要是結了我就沒辦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歸我。你們要是結了,我還得給你們租一個單間,那個錢我付不起。沒結就好辦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這樣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線,轉過身去對著小孔的那一邊,說:「明天我們走一趟。你也看一看,你要是覺得可以,後天我們就上班。」

  小孔說:「好的。」

  依照先前的計劃,王大夫原本並不急著上班。還在深圳的時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趁著春節,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這段日子當作蜜月來過。他們是這樣計劃的,真的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反過來,簡單一點。盲人的婚禮辦得再漂亮,自己總是看不見,還不如就不給別人看了。王大夫說:「這個春節我要讓你在蜜罐子裡頭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訴王大夫,說:「好。我聽新郎官的話。」

  事實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還不足二十天。王大夫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這裡頭有實際的原因。這個家他其實呆不長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裡頭鬧騰。說起來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實是個多餘的人。在他出生的時候,「計劃生育」已經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了——他能來到這個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弟出生的時候,王大夫已經懂事了,他聽得見父母開懷的笑聲。年幼的王大夫是高興的,是那種徹底的解脫;同時,卻也是辛酸的,他無法擺脫自己的嫉妒。有時候,王大夫甚至是懷恨在心的,歹毒的閃念都出現過。因為這一閃而過的歹念,成長起來的王大夫對自己的小弟有一種不能自拔的疼愛,替他死都心甘情願。小弟是去年五一結的婚,結婚的前夕小弟把電話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訴哥哥:「大哥,我就先結了,不等你啦。」王大夫為弟弟高興,這高興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身子都顫動起來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頭,壞了,坐火車回南京哪裡還來得及。王大夫立馬就想到了飛機,又有些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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