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推拿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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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房裡更安靜。他們找到最裡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裡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清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佈置起來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預備。預備什麼呢?不好說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見,可是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笑。笑到後來,他們就詢問對方:「笑什麼?」能有什麼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麼?」兩個人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問到後來卻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卻又嚴肅。離某一種可能性越來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厲。他們只能接著笑下去。 笑到後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麼容易。慢慢地,推拿房裡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一小部分已經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成了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波浪成群結隊,彼此激蕩,呈現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湧到這一邊兒,一會兒又洶湧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於被波浪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地,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其實也是掙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王大夫終於把他們的談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咽了一口,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慣,她在說話之前側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有了決心。小孔抓住床,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後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 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麼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 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麼地安全,多麼地放心,多麼地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裡,幾乎就是用蠻。小 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闆娘!」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吻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麼,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錶,摁了一下。手錶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錶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啦!」 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闆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懶,這個目標總有一天可以實現。王大夫這樣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對自己的手藝心裡頭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寬,又厚,是一雙開闊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鬆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隻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然,並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遊刃有餘。「遊刃有餘」這一條極為關鍵了,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麼刺戳戳。 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鬱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裡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隻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准,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沒費什麼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麼挨他「折磨」都心甘情願。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的多,大多是「點鐘」,包夜的也多。由於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這一樣就不同一般。連同事們都知道,王大夫絕對算得上他們這一行裡的大款,都有閒錢玩股票了嘛。上證指數和深證指數裡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煩了。他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可是,王大夫盤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只能將就。要想把門面弄得體面一點,最切實的辦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麼?合股之後小孔到底算誰的老闆娘?這個老闆娘小孔當起來也不那麼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闆娘」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闆」,對小孔他卻不願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容易麼?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上「老闆娘」。她只要坐在他的店裡,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麼會把錢放到股票上呢?說起來還是因為戀愛。戀愛是什麼?王大夫體會了一陣子,體會明白了,無非就是一點,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心疼小孔的那雙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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