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小金寶從翠花嫂家出來時拎著上衣開心地狂舞。我蹲在草地上,弄不明白什麼事會讓小姐這麼開心。小金寶走到我的面前,緊閉著嘴只是悶笑。阿貴這時候從遠處走了過來,把我們嚇了一大跳。阿貴低聲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小金寶不理他,一手捂著嘴一手拉著我就往大草屋奔跑,我回了一次頭,看見阿貴的身影像故事中的鬼魂,開始在草地上晃動。

  小金寶進屋之後我的眼睛差一點炸開了。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竟然在這個夜裡、在這個小島上看見鄭大個子。我收好雨傘,走到窗口,意外地發現阿貴從翠花嫂那裡回來後正在與一個大個子耳語。大個子的影子很黑,但看得出梳了個大背頭。他一邊點頭一邊聽完阿貴的話,轉過身帶了幾個黑影朝南邊走過去了。他一走動我就認出來,就是鄭大個子。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才想起來,前天晚上在老爺屋裡的巨大黑影正是鄭大個子。他一直就在這兒。他到這裡幹什麼?島上到底要發生什麼事?

  小金寶似乎睡得不錯,一早上起來神清氣爽。她沒有在屋裡洗臉,一直走到了湖邊。她在湖邊清洗完畢,開開心心地沿著棧道往這邊走。阿貴和阿牛正在陽臺上小聲說話,阿貴不停地用手比劃些什麼,神情有點緊張,阿牛只是不住地點頭。

  我提著一隻布包站立在老爺的房門口。過了一會銅算盤從門裡側著身出來。他隨手關上門,從我的手裡接過東西。我陪銅算盤走上棧道,小金寶迎了上來。小金寶沖著銅算盤不解地問:「這是上哪兒去?」銅算盤賠上笑說:「小姐,老爺吩咐我先回上海,辦點事。」銅算盤想了想,關照說:「小姐,你讓老爺再靜養幾天,過兩天老爺就要回去了。」小金寶聽了這話臉上就有顏色,沒有說話,只是往前走,快靠近老爺房門時小金寶大聲說:「都走光了,讓我一個呆在墳墓裡頭!」她的口氣裡帶著很大的怨氣,我猜想這句話是沖著老爺的耳朵去的。銅算盤走到蘆葦叢邊拍了兩下巴掌,一條小舢板就漂浮過來了。

  那時候我們都蒙在鼓裡。其實銅算盤回上海是一個極重要的跡象:在老爺與宋約翰的這場爭鬥中,老爺即將「和牌」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金寶的命運已經全安排好了,只是方式和時間問題。老爺和宋約翰之間的鬥法,我這輩子可能也弄不清楚了,我能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事。銅算盤剛一走,島上就出事了。

  太陽偏西了,照耀出秋日葦葉的青黃色光芒。天空極乾淨,沒有一絲雲層,藍得優美、純粹,藍得晴晴朗朗又濕濕潤潤。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萬頃,陽光側射處如一張巨大錫箔,反彈出水面的活潑波光。

  阿嬌和我蹲在碼頭洗衣裳。我們的舉手投足裡夾雜了勞作與遊戲的雙重性質,水珠子在我們的手邊歡愉跳躍。小金寶穿著翠花嫂的舊衣裳從棧橋上走了過來。步履裡充滿了女性有關陌生服裝的新鮮感與滿足感。小金寶一路走到碼頭,笑盈盈地望著我和阿嬌。阿嬌一抬頭就從小金寶的身上看見了阿媽的衣裳,頓時覺得這位姨娘和她靠近了,樂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阿嬌說:「姨娘,你怎麼穿我媽的衣裳?」小金寶問:「好不好看?」阿嬌說:「好看。」

  「像不像你阿媽?」小金寶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說:「阿嬌,往後就叫我阿媽,見了你媽叫姨娘。」阿嬌笑著用胳膊肘捂住嘴,幸福地瞟一眼我,在胳膊肘裡說:「我不。」

  我低下頭又搓一陣衣裳,擰乾淨,放到竹籃裡頭。阿嬌突然說:「姨娘,你教我唱歌吧,臭蛋哥說,你歌唱得好。」小金寶瞄了我一眼,哄著阿嬌說:「臭蛋騙你呢,我那是瞎鬧,唱得不好。」阿嬌走上來拽住小金寶的上衣下擺,說:「姨娘你教我。」小金寶坐下來,說:「唱歌呢,要唱那些心裡想唱的歌,要唱那些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歌。阿嬌你喜不喜歡唱歌?」阿嬌說:「喜歡。」小金寶說:「那你就唱給姨娘聽,唱得清爽、乾淨,姨娘就教你。」阿嬌有些忸怩,小金寶順手掐下兩根黃黃的狗尾巴草,給阿嬌做成兩隻小手鐲,套在阿嬌的腕彎上。阿嬌羞得很幸福,看了我一眼,唱道: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阿嬌會唱這首歌出乎我的意料。這樣的歌在我的家鄉人人會唱,我一直以為它就是我們家鄉的曲子,沒想到小阿嬌也會唱。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金寶也會唱。

  小金寶給我使了個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參進去,三個人一同唱起了這支歌: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又會哭,又會笑,

  兩隻黃狗會抬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橋上喜鵲喳喳叫,

  紅褲子,花棉襖,

  外婆送我上花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小金寶打著拍子,臉上笑得又燦爛又晴朗,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是從心窩子裡頭流淌出來的那種,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那種,如同水往低處流一樣順暢柔滑,不可遏止。我望著小金寶,放鬆了,小公雞嗓子也加大了。小金寶的雙唇一啟一閉,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個字都不錯。這時候太陽極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植物光暈。剛打苞的蘆花花順著風的節奏飄動起來,又柔又韌,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閒模樣,幸福得要死。

  阿嬌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撲到小金寶的懷裡,說:「姨娘你教我唱大上海的歌。」小金寶疼愛地摸著阿嬌的頭,喃喃自語說:「阿嬌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嬌你唱得真好。」小金寶的神走遠了,我怎麼也琢磨不透這個兇狠的女人這會兒在想些什麼。她就那樣散了神,撫摸著阿嬌的頭,嘴裡重複著那句話。她的這種樣子反而讓我感到不踏實。習慣了她的立眉豎眼,她這樣溫柔起來反而讓人覺得不踏實,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情。

  出於一種神示,或者說出於我對意外事件的強烈預感,可怕的事情說來就來。我從小金寶的臉上移開目光,看著碼頭旁的清冽水面。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臉上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退卻就僵在了那兒。我看見了兩條腿。是死人的兩條腿,正在水面緩慢地隨波逐流。小金寶從我的臉上立即發現了異樣,她本能地摟緊阿嬌,回過了頭去。小金寶一回頭整個湖面嘩啦一下就傾斜了過去。小金寶一把拉過我,把兩隻小腦袋一同埋在了她懷裡,小金寶再一次回過頭,屍首漂過來了,臥在水上,手腳全散了架,漂漂浮浮。屍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條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塊灰布補丁。小金寶猛然張開嘴,臉上就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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