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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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邊。小東西是個人精,她好像什麼都明白。阿嬌拉著我的手說:「我帶你去抓魚。」 小金寶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對誰都這樣,對什麼事都這樣。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離開斷橋鎮前的那個晚上她是什麼樣,可一見到老爺,她又換回去了。她這個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來,就難了。她這樣的人,大上海摸爬滾打出來的,總想著能讓自己和世道靠近起來。世道是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比它變得還利索?小金寶的虧在這上頭可是吃大了。不過我倒是實實在在地覺得,她這人不壞。至少我現在來看是這樣。有些人就這樣,小時候看著他恨不得拉尿離他三丈,可老了回憶起來,覺得他比大多數人真的還要好些。 百無聊賴的小金寶領著我來到了小島南端。蘆葦茂密而又修長,像小金寶胸中的風景,雜亂無章地搖曳。一條亂石小路蜿蜒在蘆葦間,連著一座小碼頭。小金寶意外地發現島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條河,四五條馬路那麼寬。對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蔥郁,半熟的柑橘懸掛於碧綠之中,密密匝匝,有紅有綠。小金寶說:「那是什麼?」我告訴她說:「橘子。」 一條小船靠在小碼頭旁的水灣裡頭。小金寶對著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說:「臭蛋,你會不會划船?」我猜出了小金寶的心思,點了點頭。小金寶使了個眼神,兩個人彎著腰,神神叨叨解開樁繩。我把竹篙子插到船頭的底部,一發力,小木船就飄了出去。我手執竹篙,身體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穩穩當當落在了船頭。 兩個人還沒有來得及高興,蘆葦叢中突然橫出一條小舢板。划船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面色嚴峻,一身黑,左臉長了一隻黃豆大小的紫色痦子,頭上戴著一頂葦皮草篷。小夥子說:「回去。」小金寶緊張地問:「你是誰?」小夥子說:「你們回去!」小金寶呼地就站起來,木船一個晃動,小金寶的小姐尊嚴沒能穩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聲說:「知道我是誰?」紫痦子對她是誰不感興趣,只是繃著臉說:「老爺說了,他不發話,誰也別想來,誰也別想走。」小金寶指著小島大聲說:「這是哪兒?你當這是墳墓!我又不是埋在這兒的屍首!」紫痦子繃著臉說:「回去。」 又是一輪孤月。又是一個寂靜空洞的夜。蘆葦的沙沙聲響起來了。這種聲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寶的虛空。她望著燈芯,燈芯極嬌媚,無法承受晚風之輕,它的腰肢綿軟地晃動,照耀出小金寶眼風中的失神與唇部的焦慮春情,小金寶在過道裡站了片刻,阿貴遠遠地坐在陽臺上。小金寶四處打量了一回,一個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廚房裡認認真真地摳著腳丫,小金寶剛過去不久我的房門就被打開了,進來的卻是銅算盤。銅算盤進屋後四處張了幾眼,從牆根處取過一把絳紅色的油紙傘,塞到我懷裡,說:「跟過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樣子,銅算盤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聲說:「島上水汽大,別讓小姐在夜裡受了涼氣。」我聽得出銅算盤的話不全是實話,可我不敢多問,翻了他一眼,抱了雨傘跟在小金寶的身後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門關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幾點光亮。小金寶沿著光亮走過去,突然聽見屋裡傳出了極奇怪的鼻息聲。這個在床上床下爬滾多年的女人從這陣鼻息裡敏銳地發現了情況。她小心地貼牆站住,蹲下來,從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撥開了窗紙。小金寶的目光從小洞裡看過去,只看見翠花嫂的臉和她的衣領。她的衣領敞開了,肩頭卻有一雙手,很大,佈滿了粗糙血管。那只手不停地給翠花嫂搓捏,關切地問:「是這兒?這兒?好點嗎?」翠花嫂半閉著眼,她的臉半邊讓燈光照紅了,另半張臉在暗處,但滋潤和幸福卻滿臉都是。翠花嫂一定讓那只手捏到了舒服處,嘴裡不停地呻吟。 這個巨大發現令小金寶激情倍增,她興奮無比地把一隻眼對著那個洞口,貼得更近了。那雙手離開了翠花嫂的肩,那個人也繞到翠花嫂的面前來了,小金寶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脫下灰條子上衣,露出結實的背。翠花嫂的臉對著窗戶,她的一雙眼在燈光下有意思了,煙雨迷蒙起來。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胸,說:「怎麼來這麼早,島上來人了,你怎麼來這麼早?」男人沒有說話。小金寶看見男人抬起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開始解翠花嫂膈肢窩下面的第一隻紐扣。小金寶隨著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過去。她的胸無端端地起伏起來。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見小金寶的身體直直地僵立在燈光前面,心裡禁不住緊張,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隻指頭。我看見小金寶走到了門前,寂靜的夜裡突然響起了兩聲敲門聲。「——誰?」屋裡傳出了翠花嫂的聲音。「是我,」小金寶說,「你別熄燈,是我。」門裡就沒了聲音了。好半天屋裡才說:「什麼事小姐?明天再說吧。」小金寶說:「你在數錢吧,我不跟你借錢的。」門好不容易開了一條縫,翠花嫂端著油燈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小金寶一眼就瞟見翠花嫂上衣紐扣扣錯了地方,故意裝著沒看見,小金寶在燈光下粲然一笑,說:「還沒睡哪。」翠花嫂說:「就睡了。」小金寶死皮賴臉地擠進去,在燈光底下可憐巴巴地突然叫了一聲「嫂子」。「嫂子,」小金寶嬌媚媚地說,「陪我說說話。」翠花嫂緊張地立在那裡,想四處張望,卻又故作鎮靜。小金寶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卻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噯」了一聲,卻又說不出話來。翠花嫂說:「我,我哪裡會說話。」小金寶笑眯眯地望著翠花嫂,斜了一眼,拖著聲音說:「嫂子,你瞧你。」就這麼和翠花嫂對視,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寶雙手撐在大腿上,慢騰騰地站起來,說:「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說著話就往門口走。翠花嫂松了一口氣,小金寶卻又站住了,回過頭從翠花嫂的手裡接過小油燈,說:「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寶端著燈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間走了過去。小金寶走到房門口,一眼就看見了擱在小方凳子上頭的灰條子上衣,肩頭打了一隻補丁。她立住腳,翠花嫂還沒有開口,小金寶笑著卻先說話了,說:「你瞧我,城裡頭過慣了,一點也不懂鄉下的規矩,怎麼好意思進嫂子的臥房?」翠花嫂聽這話僵硬地笑起來,說:「進來坐坐吧,進來坐坐吧。」她這麼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的一隻手早就撐在門前了,堵得結結實實。小金寶通情達理地說:「不了,嫂子給我隨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間裡咕咚響了一陣,小金寶站在堂屋裡,捂著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亂了半天,嘮嘮叨叨地說:「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寶接過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過來看,又反過去瞧。「針線真不錯,嫂子的手真巧,」小金寶說,「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讓野男人搶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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