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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第十章

  我都沒有弄明白那具屍首是誰。從河邊回來小金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小金寶安靜了,大草屋也就安靜了。整個孤島都一起安靜了。

  黃昏時分小金寶開了門。出門時臉不是臉嘴不是嘴。我在門縫看見了她的一臉死相。我從門縫後頭猜測她的心思。翠花嫂送晚飯來了,我聽得出她的腳步。她拉開門,留出一顆腦袋的縫隙。小金寶和翠花嫂就在這個觀察點裡打了個照面,兩個女人的這次照面在我的眼裡都有些猝不及防。翠花嫂對小金寶點頭一笑就低下了腦袋,似乎很不好意思。翠花嫂走過時只用眼睛瞄著小金寶的腳尖。翠花嫂低下頭,小金寶這才想起來補一個笑臉,笑得極快,極短暫,稍縱即逝,但翠花嫂已經走過去了。小金寶點頭一笑過後也沒有再看翠花嫂,目光中氣不足,又陷入了先前的恍惚。翠花嫂剛一走過小金寶就把門掩上了。我感覺到不對,怕惹出什麼事,也忙著把腦袋收了進來。

  小金寶沒有到阿貴的房間裡吃晚飯。我吃完飯給小金寶盛了一碗,是稀飯。我把飯碗放到小凳子上,小金寶只用筷子挑了幾下,推開了,掉過頭去。這樣坐了很久。我看見小金寶呼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直沖老爺的房門。我站在過道裡預感到要發生些什麼,便走進了自己的屋子。老爺的門不久被敲得震天價響,是那種不恭不敬的放肆響聲。我坐到床上,把身子貼在了木牆上,眼睛在耳朵裡瞪得滾圓。門打開了。

  但接下來便沒了響聲。這次寂靜的過程極其漫長。很久之後才傳出老爺的一句話,老爺拖了腔說:「我的錢,正過來是我的面子,反過來還是我的面子!」我聽得出老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隨後便沒了聲息。又過了一刻老爺拖了腔說:「你說怪誰?這種事你說能怪誰?——要真的怪誰,還得怪你,你晚上要是不亂跑亂動,我還不知道那邊有人呢。」

  接下來又好一陣沉默。我猜不出小金寶在一陣沉默的過後說了一句什麼。這一句話聲音不太大,但一定戳到老爺的疼處。老爺"咣當"一聲扔掉了手裡的瓷器,瓷器碎片在老爺屋子裡四處飛迸。老爺怒吼道:「拉屎把膽子拉掉了,誰敢對我這樣說話!」

  夜籠罩了孤島。是大上海的夜色籠罩了孤島。我聽見小金寶從老爺的屋子裡走了出來,由西向東。她的腳步聲中有極大的破壞性,是那種貿然放肆的破壞性。我聽見她一腳踢開了房門,我的耳朵被黑夜塞滿了。

  這樣的夜誰能入眠?

  說句實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弄不清,怎麼小金寶惹上誰誰就得倒大黴。她的身上長滿了倒黴鉤,她一動就把別人鉤上了。你不喜歡她時她是這樣,你喜歡她時她依舊是這樣。我不知道她這輩子真正喜歡過什麼人沒有,在我的眼裡她對桂香不壞,桂香立即死了兒子;她對翠花嫂也不錯,翠花嫂一轉臉就失掉了心上人。我不知道她的倒黴鉤將會鉤住什麼。

  黑夜的孤島上水汽真大。小金寶的背影在這股潮濕的黑色中悄然走向了翠花嫂家。我拿著傘,沿著小金寶的背影跟了上去。翠花嫂家亮著燈,在這樣的孤島之夜那盞燈光給人以歸家的感覺,我跟在小金寶身後,但不敢太靠近,我擔心我一靠近反而招來厲聲呵斥。

  小金寶敲開門,微笑著站在翠花嫂的面前。她的臉上很清爽,看不出任何事情。翠花嫂熱情得有些過了頭,她端著燈一個勁地把小金寶引向屋內。

  翠花嫂和阿嬌正在編席。她們的屁股下面是厚厚的一疊。眉葦子都泡到了好處,又柔又韌,在手裡歡快地躍動。小金寶咧開嘴,笑著說:「正忙哪?」

  翠花嫂放下燈就進了屋去,小金寶有些納悶,弄不懂她慌裡慌張做什麼去了。翠花嫂出來時手裡捧著一件上衣,不好意思地說:「我正想給你送去,昨天你來借衣服,我頭疼,也沒給你挑一挑,這件好,你換了。」

  小金寶怔了一下,接過衣服側過了頭去。阿嬌在燈下對她一笑,她也就笑了一笑。小金寶想了想,說:「今晚上你可要好好陪我說話了。"翠花嫂低下頭,坐回到葦席上去,不敢看小金寶的眼睛。翠花嫂吞吞吐吐地說:「昨晚上真是對不起小姐了,我有些頭疼。"翠花嫂側過臉關照阿嬌說,「阿嬌,睡覺去。"阿嬌噘著嘴,扭了扭屁股,不願意。小金寶笑笑說:「我也常頭疼的。"翠花嫂抬起頭瞥一眼小金寶,又笑了一回,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你今年多大了?」小金寶問。

  「屬馬。」

  「你怎麼老成這樣?」小金寶說,「你還是我阿妹呢!」

  「老點好,老了蚊子咬不動。」

  「你怎麼不改嫁?」

  「小姐又瞎說了,又不是城裡頭。」

  「心裡頭有人了吧?」

  「小姐就喜歡拿我取笑——阿嬌,去睡覺!」

  「我就不信,嫂子這樣,就沒男人喜歡?」

  「小姐……」

  「我給嫂子說一個。」

  「姨娘,我阿叔喜歡我阿媽。"阿嬌突然插話說。

  「阿嬌!」

  小金寶點點頭,目光卻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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