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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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寶即刻調整了說話的對象,轉過身對金山說:「大哥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一看就是個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瞭望桂香。桂香把手裡的絲線拉得嘣嘣直響。 桂香站起來,順手拿起一件上衣,對金山說:「澡都洗了,你怎麼衣裳也不換!」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幹什麼,想說話,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換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過來一件短褲,關照說:「把褲子也換了!」 金山提著褲子,依然沒有明白桂香的意思,為難地望著小金寶,只是不動。 小金寶堆上笑,大度地說:「今天實在得罪了,我明天再來。」小金寶目光對上了桂香的虎視眈眈。桂香現在是小金寶內心中最為重要的部分。這個本分的女人現在是她的一道檻。小金寶坐在門前,望著忙出忙進的桂香,她必須跨過這道檻。 正午時分小鎮上安靜了,不少老人與馬桶一起坐在屋簷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門檻旁紮花圈的內框。她的手腳極利索。她的最小的兒子翹著一對光屁股蛋專心地啃大拇指頭。小金寶伸出頭看見她們母子,回頭拿了兩隻燒餅,從矮腳的腿上跨過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寶把燒餅塞到小男孩的嘴邊,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過桂香,她的臉還繃著。小金寶有節奏地輕拍著小男孩的屁股,說:「姨娘讓小畜生氣糊塗了,得罪了你阿媽,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張開嘴,天真爛漫只會呆笑。小金寶回過身,說:「喂!還生我氣哪?」桂香依舊低著頭,但小金寶敏銳地發現桂香的眼角嘴角全鬆動了,桂香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小金寶呼地就站起身,說:「人家給你賠了這麼多笑臉,怎麼盡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頭,小金寶卻淚汪汪了。桂香的心窩軟了,熱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臉上雖說沒開花,意思卻全有了。兩個女人側過臉,極不好意思地笑開了。小金寶重又蹲下來,撫著桂香的胸脯,問:「沒傷著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寶一眼,說:「我又不是人家,像兩塊嫩豆腐,哪能就傷著了?」小金寶一把抱過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著牙又輕打了一頓小屁股。「你瞧你媽的嘴,你瞧你媽的嘴。」 第七章 時機一成熟小金寶決定立即行動,就在大白天。阿貴和阿牛坐在石門檻的陰涼下面哼小曲。誰也料不到小金寶能在他們的鼻子底下順利地逃離。小金寶逃跑的前後沒有任何跡象,誰都想不到她會在中午的大太陽下逃跑成功。 小金寶的成功努力終於使桂香成了打發孤寂的最好夥伴,一對孤寂的夫婦和一個淪落異鄉的客人極容易做成朋友。他們有嘮叨不完的家常絮語。他們坐在一起,做著雜活聊聊家常,構成了桂香家裡的溫馨畫面。這樣的畫面是寧靜的。這樣的畫面當然帶有濃郁的欺騙性質,兩個看守終於認定小金寶能夠「安下心」來了。 聰明人總是選擇最日常的狀態蓄髮陰謀。這是陰謀得以實現的必要前提。 小金寶折著紙錢,她故意坐在看守們能看得見的地方,策劃著她的逃跑大計。 那個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寶很意外發現的,只有一人寬,就在門的斜對面。小金寶看見兩個男人從一道牆縫隙裡拱了出來,挎著竹籃,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裡有條路吧?」金山頭都沒抬,說:「是上山的路。」小金寶也低了頭,用剛才聊天的語氣隨便說:「山上都有些什麼?」這一回卻是桂香接了話說:「全是墳,我們做的東西,全要爛在山上頭。」 我和槐根坐在水邊。我們有我們的話題。水裡放了一張籮,過一些時候就要扳上來一兩個魚蝦。我喜歡這樣的下午,差不多像我們家鄉了。 小金寶突然低聲說:「今天初幾了?」桂香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黃曆,說:「十一了。」小金寶聽了這話臉上弄出了一大堆傷心,她打了個愣,小金寶低聲自語說:「我怎麼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聲問:「怎麼了?」小金寶抬著頭望著遠處,低聲說:「今天是我阿媽忌日,我怎麼就忘了?」小金寶說完話一個人獨自傷心了,歎了口氣,低著頭再也不語。 小金寶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機會終於讓小金寶等來了。兩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門口,她們站在門口挑選香燭。小金寶從兩個老太婆的人縫裡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只抬了一下頭,若無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寶站起來,心裡沉重地在桂香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桂香點了點腦袋。桂香拿起一隻小竹籃擱上香火蠟燭和一刀草紙,看見小金寶從牆上取下哭喪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籃遞到小金寶手上時還幫小金寶整了整喪帽。小金寶一臉悲痛,低聲說:「你真是個好人,我去去就來。」小金寶就這樣挎著竹籃從容鎮定地跨出了門檻。小金寶就這樣從兩個看守的鼻尖下面越過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這時正扳上了兩隻大蝦,高興地讓槐根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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