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我是從桂香家的石碼頭上岸的。桂香正對著她的男人金山流淚。「我給人欺侮,你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金山坐在木墩子上,手裡機械地弄著竹篾。金山嘟囔說:「也罵不死人。」桂香低了頭說:「我還不如做個寡婦。」金山停下手裡的活,好半天不動,突然歪著脖子大聲說:「我死,讓你做個寡婦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淚。槐根站在一邊,他的大而秀氣的雙眼閃耀著女孩子才有的悲傷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幾個弟妹一起望著他的爸媽吵架。我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後不知所措。這樣的結局我始料不及。惡女人總是這樣,你對她凶,她總能順理成章地把災難引向別人。金山看見了我,用滯鈍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轉過身後用一種嚴重的神情和我對視。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著我,只一會兒淚水無聲地湧了上來。「我怎麼惹你了?」桂香說,「你這樣捉弄我,我到底怎麼惹你了,你們合起夥來這樣捉弄我!」

  我望著桂香的眼睛,內心升起一股內疚,傷心往上湧。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從石街上繞回自己的家門。小金寶正坐在樓梯口,雙手托著下巴生悶氣。我沖到小金寶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隨即揚起尺,在另一條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罵人,可又不知道罵什麼,我學著小金寶剛才罵人的話大聲說:「喪門星,你才是夾不住腿根的貨!你就是夾不住腿根的貨!別以為我不知道!」

  阿牛在一邊抽著煙,不急不慢地說:「一會兒工夫,碰上了兩個?不住的貨,不錯。話裡頭有意思。」

  其實我這樣罵只不過是小兒學舌,僅僅是罵人罷了。但在後來的歲月裡,我追記起了這段話,我才知道這幾句話對小金寶實在是致命的,這句話裡隱藏了小金寶的短處和疼處。是小金寶最為脆弱、最容易遭到毀壞的敏感區。小金寶第二天的逃跑我覺得正是由我的這句話引發開來的。我這樣說她不是無中生有。我在後來的歲月裡一直沒有忘記她當時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罵之後是反常的,對這個我歷歷在目。

  小金寶站起身時像一隻母獅子,她掄起了巴掌就舉過了頭頂,但沒有抽下來。小金寶放下胳膊後由一隻母獅子變成了一隻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嚇破了膽才會出現的直眼,她用這雙直眼對著我劇烈起伏的潮濕腹部視而不見,卻沒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寶失神地掛下了下巴。她轉身上樓去了,有一腳竟踩空了,她的上樓模樣是丟了魂的模樣。阿牛望著阿貴說:「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閣樓的梯口,大腿上兩道傷痕火辣辣地鑽心。我沒有去做晚飯,就那樣躺在閣樓的梯口,黑夜開始降臨了。

  燭光極黯淡。小金寶坐在床上吸了兩口水煙,又放下了。她顯得孤獨煩悶又神不守舍。「你就是腿根夾不住,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一個晴空霹靂。她開始盤算老爺安排她到鄉下的真正目的。小金寶望著我,我橫在那兒,幾乎沒有靠近的可能。燭光下面小金寶看到了命運,它橫在樓梯口,時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她決定逃。這個念頭來勢生猛,在黑夜裡頭洶湧澎湃。

  小金寶從北窗裡伸出頭,這個垂直的木板牆面幾乎沒有任何落腳地。南牆更陡絕,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寶摸著黑往樓下摸去,她躡手躡腳伸頭伸腦,像一隻雞。南門鎖上了,掛了一隻鐵鎖,北門同樣鎖上了,掛了另一隻鐵鎖。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傳出一聲咳嗽,是警告性的一聲咳嗽。小金寶立住腳,小偏房裡頭沒聲音了,過了一刻卻又傳出了半哼半唱的歌聲。「姑娘長得漂漂的,兩個奶頭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裡頭跳跳的!」小金寶知道看守已經發現她了,走上去,咚地就一腳,裡頭和外頭全死寂了,只聽見隔壁人家的紡紗聲。

  小金寶這時想起了桂香。這個天才想法讓她產生了絕處逢生的感覺。小金寶這一回正經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門口,敲響了門,阿貴走了出來。阿貴嘟囔說:「幹什麼,你又要幹什麼?」小金寶在漆黑裡頭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要去賠個不是。」阿貴鼻頭裡哼了一聲,說:「你可別耍花招。」小金寶說:「這麼黑,我還能到哪裡去?」阿貴又想了想,從腰間拿下鑰匙,說:「你總算有了點人樣。」

  小金寶站在桂香家門口,身後頭站著阿貴,桂香屋裡頭的燈還沒有熄。小金寶想了想,開始敲門。裡頭問:「誰?」小金寶說:「我。」桂香端著小油燈過來開門,剛開了門小金寶的手就插在了門縫裡,桂香想掩門也來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寶早就擠進來了。桂香說:「有什麼事,我手裡忙著呢。」小金寶說:「你在做什麼?我幫你。」桂香便不吱聲,小金寶一把捂住桂香的手,說:「我都上床了,可怎麼也睡不著,我光顧了出氣,有沒有傷著你的身子?」金山坐在木墩子上仰著頭望著小金寶,還沒等桂香發話心裡頭早軟下去了。金山挪過一張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寶的腿,讓她坐。

  風塵女人時常都有優秀直覺。依照直覺小金寶認定這裡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處所。她的眼睛朝四周緊張地偵察,牆上掛著花圈壽衣和哭喪服。

  屋外響起了火柴的擦劃聲。小金寶聽得出那是阿貴在門外抽煙。

  槐根也沒睡,在一盞小油燈下面織網。桂香的臉被那盞油燈照出一層浮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臉上應有的光彩,反而類似于寡婦們最常見的倦怠顏色。這層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的臉上同樣籠罩了濃郁隱晦,與他的少年身份極不相稱。金山一直蹲在地上,在角落裡黑咕隆咚,張著嘴,如一只破水缸。

  桂香拉著一張臉,坐下來接過了槐根手裡的活,撣了撣槐根,讓他去睡。

  小金寶望著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話題:「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沒好氣地說:「臉皮厚,誰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寶裝著沒聽懂桂香的話,卻把頭轉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實實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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