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三十


  小石巷又窄又長,彎彎曲曲通往山岡。那個奔喪的女人拾級而上,爬得孤寂而又憂傷。小石巷剛拐彎一片山腰就呈現在小金寶的眼前了。小金寶往後看一眼,扔了手裡的小竹籃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寶鑽進了樹林,樹林裡佈滿墳堆。小金寶一邊脫喪衣一邊大口喘氣。她幾次想停下來幾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只受傷母獸慌不擇路。她的胸中展開了一片自由天空,無限碧藍等待她展翅高飛。

  我發現小金寶失蹤是在抓到一隻烏龜之後。這只落網小龜只有酒杯那麼大。我把龜抓在手背上,它的四隻小腳在手中劃動給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覺。我回過頭,這個回頭動作要了我的命。我剛抓了一隻小龜那只母老虎就不見了。那只小竹椅空在那裡,給了我無比強烈的空洞錯覺。我走到石門檻,四下張望了一趟就沖上了小金寶的小閣樓。樓空著,我重新回到堂屋時兩個看守早已站了起來,他們的表情說明了事情的嚴重程度。阿貴對我說:「人呢?」阿貴轉過頭對桂香大聲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裡沒有說出話來。阿貴站在小石巷口看見了幽幽而上的狹長石道。他的臉上吹起了墳山陰風,仿佛夜鬼敲門了,兩眼佈滿晦氣。阿貴沖到山坡,他撿起了那只小竹籃。張了嘴回頭看阿牛時就坍下來了。阿貴坐在地上那口長氣陷入了丹田,再也沒能接得上來。「狐狸精。」他說,「她是個狐狸精。」

  逃到大河邊太陽已偏西。小金寶站在河邊驚魂未定,她的頭上汗跡縱橫,粗布衣褲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滾動痕跡。小金寶張開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絲氣力。河面剛駛過去一條纖船,五六個縴夫弓著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他們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規則運動不停地變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銳利的閃爍。

  小金寶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蹌而去。縴夫們直起身,看見一個周正的女子沖著他們呼嘯而來。小金寶撲進一位縴夫的懷抱早就大淚滂沱。小金寶甚至沒有看清縴夫的長相就開始了血淚申訴:「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賭錢了,上個月他才輸掉三間瓦屋,這個月又把我阿媽陪嫁時的一隻如意給賣了。千刀殺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個出沖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東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禮了,我明年開了春就要嫁過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你們救救我,滴水恩湧泉,求你們救救我,我來世當牛做馬再報還……」

  縴夫裡走出一位長者。他對著大船招招手,大船緩緩靠了過來。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光頭摸著頭皮對小金寶笑了笑,說:「七仙女!」長者給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後船幫上伸過來一隻跳板,長者扶小金寶上了貨船,幾個縴夫站在岸邊對著小金寶只是傻看,長者回過頭,眼睛上了點力氣。幾個縴夫一起低下頭無奈地上路了。

  長者用拳頭給小金寶開了一隻黃金瓜,小金寶接過來就啃,吃得窮凶極惡。小金寶猛吃一氣後對岸邊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勝利微笑。小金寶狗那樣舔過舌頭,放心了,自由的喜悅走遍全身。天上飛過一群鳥,它們在藍天上氣度雍容,懶散無序恣意飛翔。

  「你阿爸是誰?」長者問。

  「開油坊的張萬順。」小金寶順口說。

  「張萬順?」長者念叨著這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長者點上旱煙,關切地說:「姑娘不是斷橋鎮人吧?」

  小金寶一時找不出話來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張萬順」是不是「斷橋鎮人」。小金寶望著船板上的一隻葫蘆,對長者突然一個傻笑,這個笑容來得快去得快,尷尬中有一種惡作劇後的快慰。長者問:「姑娘到底是哪個村子的?」

  小金寶隨手指了指,臉上的笑容掉進了水裡,極不自在地說:「那兒,就那兒。」

  「你娘家到底在哪兒?」

  小金寶放下手裡的黃金瓜,不語了。

  「你阿爸是哪一個?」

  小金寶望著長者,目光中流出了青藤斷裂後液汁的光芒。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小金寶的臉上起風了,亂雲開始飛渡。

  「你到底要上哪兒?」

  小金寶就在這時傷心起來,自己的身世怎麼就這麼經不起問,想說個謊都說不圓。「我到底要到哪裡去?」

  「姑娘,你要到哪裡去?」

  眼淚在這個時刻爬上了小金寶的眼眶。蝸牛那樣吃力緩慢卻又固執悲傷地爬上了眼眶。夏日午後被她的淚眼弄得淒婉繽紛,一副沒深沒淺。她的千古悲傷沒有聲音,在胸中寧靜孤寂地奔騰洶湧。天上的太陽支離了,碎成千閃萬爍。河水綠綠地流,一水碧無情。「大哥,送我上去。」小金寶終於這樣平靜地說。

  我可以肯定,小金寶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災難。這一點從她重新返回斷橋鎮可以得到明證。縴夫的問話要了小金寶的命。小金寶最終發現自己經不住拷問。這樣的中氣不足實在是一種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寶在縴夫問話的過程裡把大上海放在腦子裡全盤算過了。她匆匆從阿貴阿牛的看守中逃脫出來,是去找老爺,還是找宋約翰?這個答案非常殘酷。小金寶說了半輩子的謊,誰也不和她當真,她的謊也就八面玲瓏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謊話當真,小金寶的可憐相立即就顯出來。這也是命。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小金寶對上海灘、對虎頭幫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沒有逃跑,一個人重新回到斷橋鎮,說明她對上海灘沒有半點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說,小金寶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小金寶站在河岸目送纖船駛向遠處。他們的油背脊後面飄起了歡愉的號子,號子沒有字,盡是些男性吼叫,水鄉大地充滿了優美蠻荒,太陽已黃昏了,像一隻蛋黃,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間岌岌可危。那只夕陽與小金寶一樣無力,輕輕一戳立即就會淌得一地。彤雲卻極熱烈,濃濃地積了一塊又一塊,預示著一場大雨。彤雲的預言模樣露出了一種潛性猙獰。

  我被阿貴、阿牛反捆在樓梯的扶手上,兩個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後坐在門前。他們面色嚴峻,憂心忡忡。他們叼著旱煙默然不語。我的面頰有兩道淚痕,我想起了豆腐房。我的豆腐房之夢永永遠遠地破滅了。那個該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費力地斷送了我的一生。

  三個人都沒有吃晚飯。灶台冷冷靜靜。小金寶的突然逃脫使三個人頓然各懷鬼胎。我們的眼睛說明了這一點。

  白蠟燭照耀著三副不同的面孔。這個三角形裡許多複雜的心思已成了內心活動,彼此不語,心照不宣。我從他們的目光裡已猜定他們的惡毒主意:把自己送給老爺,再往自己的身上推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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