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十四


  這天就這樣無聊,就這樣無所事事。就是這樣的無聊中我卻惹下了大禍。

  傍晚時分馬臉女傭開始收衣物。小金寶說:「臭蛋,洗洗手,幫著收東西。」我洗好手,小金寶拿出一包樟腦丸和一疊小方紙,關照我把樟腦丸一顆一顆包好,待會兒塞到衣服的口袋裡去。依照小金寶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隻角落塞好白紙團。我托著一隻盤子走進了小金寶的臥室。她的臥室極考究,放滿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寶不在臥室裡頭,但我儘量躡手躡腳,不弄出半點聲音:我知道這個女人對樟腦氣味的病態熱愛,能放的地方我都給她放上了。

  事情最終發生在一雙棉鞋上,這雙老式兩片瓦棉鞋放在一張櫥子的底部,被一塊布擋著。這樣的棉鞋我非常熟悉,這樣的棉鞋充滿了冬季裡的鄉村,但在小金寶的臥房裡見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沒有穿過,沒分出左右。我把手伸進去,夏日裡把手伸到棉鞋的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歸家感受。我塞進一隻樟腦丸,隨後拿起了另一隻。

  另一隻鞋裡頭有只小盒子,一隻極普通的紙盒。我打開來,裡頭裝滿了塑膠口袋,口袋裡頭是一個圓,像一隻大耳環,也可以說像一隻小手鐲,軟軟的。我拿在手上,回頭看了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在修指甲,沒留意我這頭。出於一種神秘的暗示,小金寶恰恰就在這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看見了棉鞋。她的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像給刀子戳著了。小金寶無比迅猛地沖進來猛推了我一把,抱過了棉鞋。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塞了進去。她的這次兇猛舉動使我十分錯愕。她捂住棉鞋,臉上脫了顏色。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那又不是金子。那麼軟,能值什麼錢?

  「你看見什麼了?」好半天她這麼厲聲問。

  「……沒有。」我說。

  她咬了牙撕著我的耳朵問:「你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

  小金寶一時反而無話了。她穩了穩自己,卻沒有再說什麼。她把棉鞋順手扔進一隻箱子裡去,把我拉到客廳,叼好煙,對我小聲說:

  「給我點根煙。」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給她點完煙,小心地立在她的身邊。

  馬臉女傭恰巧走進客廳,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卻被小金寶叫住了。「柳媽,」小金寶躺到一張躺椅上,「讓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馬臉女傭沒有立即離開,她放下衣物,卻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讓我不踏實。她就那麼用生硬冰涼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掛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時候馬臉女傭已經離開了,她從懷裡取出一隻銅鑰匙,從後門拐到左邊去。隨後就沒了下文。

  小金寶的香煙抽掉三分之一時馬臉女傭回來了。懷裡抱了一隻大圓桶。圓桶上罩了一層厚厚的黑布。小金寶夾了煙,用夾煙的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圓桶,對我說:「臭蛋,把布掀開。」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隻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麼。我拉開那張布,拉開布我就嚇呆了,一條眼鏡蛇幾乎在同時豎起了它的脖子,對著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盤在一隻極大的玻璃缸裡,它的粗糙皮膚在玻璃的透明中纖毫畢現。馬臉女傭用一塊玻璃壓住缸口,小金寶蹲到玻璃缸邊,尖尖的指頭華麗地撫過玻璃壁,對蛇說:「小乖乖,你真乖,是在鄉下好還是在我這兒好?」小金寶一邊自問一邊自答了:「呵,在我這兒好,你可要乖,在我這兒你可別亂動,亂說,啞巴的舌頭不乖,啞巴的舌頭就沒有了,對不對?」馬臉女傭正站在我的對面,我看見馬臉女傭的兩隻手緊叉在一處,兩隻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轉動。她的一隻牙齒齜在外頭,兩道目光癡癡地望著我。我的手涼了,我聞到了馬臉女傭嘴裡的一股濃臭。我低下頭,聽懂了小金寶話裡的話,可我弄不明白什麼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覺得手上冰涼,好像那條蛇從我的身上游了過去。

  小金寶歪了下巴讓馬臉女傭抱走玻璃缸,走上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頭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對舌頭說:「你可要乖,在我這兒別亂動,亂說。」

  小金寶突然對我好些了。這讓我很意外。我弄不懂究竟因為什麼。她甚至上街買毛線這樣的事也讓我陪她了。她買回了一盒子英國毛線,米色,摸在手裡毛茸茸的,兩隻指頭一捏就沒了,鬆開指頭它們又恢復了原樣。小金寶買完毛線情緒特別地好,還主動讓我摸了一把,問我說:「好不好?」我想了想,連忙說「好」。

  午後小金寶打毛線的興趣說來就來了,她讓我坐在她的對面,胳膊做成一張架子,幫她繞線團。小金寶繞到第三只線團時門外響起了刹車聲,小金寶有些意外地抬起頭,進門的卻是給老爺開車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寶的面前,叫過一聲小姐,一雙眼只管對我張羅。瘦猴對我說:「臭蛋,老爺叫你。」我有些恍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小金寶放下米色英國毛線團,疑疑惑惑地說:「叫他做什麼?老爺怎麼會叫他?」瘦猴說:「回小姐話,我不知道,老爺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小金寶望著我,突然笑起來,說:「怎麼又傻了,老爺叫你,還不快去!」我望著她的笑臉,怎麼看她也不像小金寶。這女人真是好本事,剛剛是眼鏡蛇,掉過屁股就是大姐姐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老爺會讓我坐他的小汽車。老爺的汽車在下午開進了四馬路,四馬路熱鬧非凡,兩邊的建築裝潢呈現出中西迥異的矛盾格局。車子開得很慢,小廣寒、也是樓、鴻運樓、中和館、一品春、青蓮閣以轎車的速度次第往後退卻,各式人等在路兩側閒逛,西裝革履的洋場闊少與身穿黑亮烤綢短衫的幫閒占了多數。老爺的車在「聚豐園」門前停住,我從汽車的反光鏡裡看見老爺正對著自己微笑。老爺說:「臭蛋,四馬路可是個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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