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十三


  小金寶從臺上下來後那邊進入了正題。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旁,陷入了正式對話之前的短暫沉默。老爺首先打破了僵局,老爺的唇動了幾下,說了一句什麼。余胖子的雪茄早就自滅了,他吸了兩口,嘴裡沒能噴出東西。宋約翰從桌子上拿起打火機,送上去一根火苗。余老闆依然在目送小金寶。小金寶轉身前回過頭來,恰巧看到宋約翰給余胖子點煙,臉上頓時不順了,掉過了頭去。她的掉頭動作看起來過於用力,過於生硬。余老闆沒有看宋約翰送過來的火苗,平靜地接過打火機,自己點上了。余胖子微笑著吐出一口濃煙,嘴唇也動了一下。他們的說話聲極小,我什麼都沒能聽見。他們的話不多,句子也不長,就幾個字,但從臉上看過去,話裡頭的分量都不輕。老爺和余胖子都只說了有限的幾句,宋約翰欠了欠上身,說了半句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老爺的巴掌就伸出來了,叉開指頭擋在半空,宋約翰望著這只瘦巴巴的巴掌,把後半句話咽下了肚子,我注意到老爺的臉色就是在伸出巴掌之後變得難看的。他又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用一種期待的神態注意著余胖子。余胖子耷拉下上眼皮,沉默良久,爾後從嘴裡取下雪茄放到煙缸裡頭,站起身,只留下了幾個字,三個甚至是兩個字,兀自走了。這是一個姿態,一個強硬的姿態,一個胸有成竹的人才有的姿態,隨著余胖子的起立另兩張桌子旁分別站起來兩個大漢,貼著余胖子一同出去。我回頭望瞭望坐在鏡子前的小金寶,又望瞭望老爺他們幾個,眼前的一切撲朔迷離。眼前的一切那樣不真切,沒有底,帶有濃郁的大上海性質。

  老爺習慣性站起了身子。他站得極慢。他的送客姿態都沒有做好余胖子就走出三四步了。老爺沒有跟上去,只瞟了余胖子的背影一眼,然後就望著煙缸裡的那半根雪茄。雪茄騰起一縷孤直的青煙,老爺重新抬起的臉上憑空而來一股殺氣,如煙缸裡的雪茄,燎起陰森森的冷藍色霧靄。但他的眼睛依舊在笑。他抬起的目光與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眼睛不期而遇了。六隻眼睛開始了絕密會議。會議只用了幾秒鐘,就地開幕,就地解散。沒有人說一句話。幾秒鐘之後一切進入了逍遙城的常態。但會議的內容隆重巨大,會議一致通過,「做」掉余胖子。

  後來歲月裡我終於明白,老爺把余胖子約到逍遙城裡頭,不只是給宋約翰擦一擦屁股,還有一筆賬,是一筆大賬。唐老爺想做掉余胖子,絕對不是余胖子不肯放過宋約翰,不肯給老爺這點面子,而是老爺的心裡頭有了隱患,在煤球生意上。老爺不擔心劉鴻生,這個後來成為煤炭大王的人物與唐老爺一個吃河水,一個吃井水,犯不上。老爺警惕著余胖子,他不能答應讓余胖子插進來。老爺聞得到煤炭生意裡頭銀子的氣味,但老爺丟不開現在手頭的「這碗飯」,「這碗飯」是他成為「虎頭幫」掌門時師傅親手交給他的。「虎頭幫」的香火他斷不得。煤炭這口煙我唐某可以不吸,你姓餘的也不能吸。你要吸我就做掉你。這是規矩,不講理的規矩,大上海的規矩。

  老爺就想靠近余胖子,聞一聞他。你姓餘的到底有沒有和英國佬熱乎上,想把手插到煤炭裡去。老爺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就相信自己聞一聞。你抬哪一條腿,他就知道你放什麼屁,聞錯了怎麼辦?——「當然有聞錯的時候,」老爺曾慢聲慢氣地說,「殺錯了不要緊,但不能放錯了。」

  唐老爺望著余胖子走出逍遙城的背景,聞出東西來了。不過這一回他的確聞錯了。但到底是誰讓他聞錯了的?是姓餘的。當然要「做」掉他。

  上海灘就要死人了。

  小金寶起床通常在午飯時刻,夏日裡也就是午眠時分。小金寶從來不午睡的。她一覺醒來時大上海的太陽正懸掛在中天。夏日的太陽兇猛銳利,大上海也就是這一刻能安穩幾分鐘,四處皆靜。小金寶的後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陽。天井的地磚烤白了,反射出懶洋洋的光,後院的草坪上幾隻乳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顯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陰影。那些陰影如幾隻黑狗,靜臥在草坪的四周。

  小金寶在馬臉女傭的安排下洗漱完畢,靜坐在大廳裡吃早飯了。她剛剛洗完臉,臉上隱隱有一種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歷來不好,景泰藍小碗與調羹在她的手裡發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揚。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鮮嫩的玫瑰富貴而又喜氣。小金寶沒有上妝,她的臉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敗痕跡。小金寶看了看窗外門前的大太陽,突然心血來潮,關照女傭說:「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曝曝。」

  小金寶的衣服真多。這也是每一個風塵女子共有的特徵。馬臉女傭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天井裡就鋪得紅紅綠綠。我幫著馬臉女傭接接拿拿,但小金寶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漬多,「太鹵」。我只能斜站在門框旁邊,看天井裡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陽下閃爍著油光,被陽光弄得又妖嬈又吃力。它的巨大葉片在水泥與磚頭之間顯得缺乏應有的呼應,從進門的那一天起?我總覺得這株芭蕉與小金寶之間有某種相似,紛絮茂盛底下隱藏了一種易於忽略的孤寂。

  馬臉女傭開始往後院的草坪上運衣裳。整個後院開始彌漫出樟腦丸的古怪氣息。這股氣味越來越濃郁。小金寶夾了根煙,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沒有點,卻把煙放下了自語說:「多香,多好聞的氣味。」我知道她說的是樟腦。我弄不懂她怎麼這樣癡迷這種氣味。她的腦門上有一種夢的顏色,在夏日午時鬆軟地綿延。我覺得她有一種類似於夢的東西被樟腦的氣味拉長了,弄亂了,弄得四處紛飛。小金寶這樣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憶起我的家鄉,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樹林。我望著小金寶,就這麼走神了。小金寶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無精打采地說:「看什麼?我又不是西洋鏡!」小金寶哼了一聲,走到了條檯面前。她趿了一雙拖鞋,她的走動伴隨了拖鞋與地毯的磨擦聲,聽上去拖遝而又慵懶。她拿起一張膠木唱片,放到手搖唱機上去,搖了兩下,卻又把唱片拿下來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礦石機的開關上去,奧斯邦電臺裡頭正播送小金寶的歌。小金寶聽了兩句,好像對自己極為厭煩,轉開了。另一家電臺裡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煙廣告。小金寶轉了一氣,聽來聽去總是無聊,順手又關了。

  我側過臉打量起後院,秋千也被馬臉女傭用上了。秋千上臥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陽曬出了熱焰,在秋千上像被燒著了,有一種無色無形的火苗在靜靜晃動。小金寶點上煙。她的煙吸得極深,吐得卻很慢,很輕。大口大口的濃煙裡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焦慮與鬱悶,隨後淡了,隨後淡成為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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