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十五


  下午三點鐘正是餐館的閒時。聚豐園的二樓上冷冷清清,乾淨漂亮的?樓客廳只有兩三個閒人在喝閑酒。老爺上了樓,四處張了眼看,窗前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客人端坐在圓桌前。他坐在室內,卻戴了副墨鏡,正對著窗下四處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壺酒,一隻酒盅。老爺緩緩向那人走過去,那人看見老爺過去,把老爺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橫放在酒盅和盤子之間。

  跑堂的夥計走上來,對老爺鞠過躬,彎了腰說:「先生要點什麼?」

  老爺指了指墨鏡面前,說:「跟他一樣。」

  夥計轉過身後老爺抱起了拳頭,往後退了一步,說:「老大是門檻中人?」

  墨鏡回過頭,摘下了眼鏡,起身離了坐位,拱起手說:

  「不敢沾祖師爺靈光。」

  我發現墨鏡摘下眼鏡後是一個白白淨淨的人,兩隻眼睛很小,很長,長長的一條縫。

  老爺和墨鏡相向而坐,坐下後老爺發話說:

  「幫是哪一幫?」

  墨鏡說:「江淮四幫。」

  「貴前人領哪一個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師——敝家先師頭頂二十路香,手燒二十一路香,諱一個『鐵』字。老大領哪一個字?」

  「頭頂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腳踏念三世。」

  老爺和墨鏡便再次拱手,一同會心一笑。

  「兄弟找上門,是尋口霸、開桃源還是開條子劈堂?」墨鏡說。

  夥計上來放下酒菜,老爺陰森森地盯著墨鏡,好半天說出兩個字:

  「劈堂。」

  「野貓頭還是鑽地鼠?」

  老爺說:「野貓頭。」

  「幾條地龍?」

  老爺伸出三根指頭。

  墨鏡笑笑,搖搖頭,說:「長價了,這個價只夠卸兩條腿。」

  老爺夾住一隻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開。」

  「老兄口子太大。」老爺的臉上有點不高興。

  「兄弟我靠這個吃飯,向來萬無一失。」

  老爺沒吱聲,半晌把指頭伸到酒杯裡去,眼睛看著四周,在案板上寫下一行字。老爺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鏡面對著對面的墨鏡。老爺把鏡子從面前的一行字上勻速拉過去。墨鏡看著鏡子,讀通了,輕輕點頭。老爺把鏡子收進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澆了,呼出一口氣,神情鬆動了些。老爺拱起手,說:「我和貴前人有過一面,照這邊的碼頭規矩,兄弟今晚為老兄接風。」

  墨鏡當天晚上死在逍遙城裡誰也沒有料到。宋約翰這件事幹得真是漂亮。這麼多年了,墨鏡死的樣子我還記得。宋約翰怎麼會讓一個職業殺手去做余胖子?怎麼也不會。他要是那麼傻他哪裡還配叫宋約翰?他等著「虎頭幫」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後把事情挑大,職業殺手那麼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麼意思,宋約翰不會讓他死得那麼乾淨,死得那麼快。余胖子他還用得著,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個人哪裡能和姓唐的。墨鏡真是個冤鬼,給虎頭幫請來了,又讓虎頭幫給做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虎頭幫」裡頭會出這樣的事。

  墨鏡進逍遙城已經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風晚宴過後。宋約翰和鄭大個子陪著他。兩個主人的臉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鏡沒有喝,我在後來的歲月裡見到過數位職業殺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鏡是不該在這種時候到逍遙城裡來的。宋約翰能把他弄過來真的不容易。墨鏡的身份一直沒有顯露,真正知道他該做什麼的其實只有老爺和他自己。老爺沒有說,宋約翰也沒有問。宋約翰只知道墨鏡姓「王」,到上海來做「棉紗生意」。這是墨鏡親口對他說的。但是,不管他姓什麼,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約翰的天羅地網在逍遙城是給他布下了。

  墨鏡進入逍遙城四下張羅過一遍,選擇了靠牆角的一張座號。逍遙城裡有些燠熱,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約翰進門時小金寶正坐在吧台前和兩個客人說笑,小金寶似乎喝多了,但是沒醉。這個女人天生是個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這樣的時刻小金寶的眼神有一種迷糊,顯得更有風韻。小金寶的一隻手正搭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說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約翰鄭大個子他們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約翰的面前。

  「貴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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