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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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來了好幾個,說是陪余胖子聽歌來了。老爺讓你上《花好月圓》,小姐你快點換衣服。」 小金寶並不急。她把手背到身後,一邊解衣服一邊撇了嘴罵道:「那個老色鬼!」小金寶從頭上取下一隻蝴蝶髮夾,咬在嘴裡,無精打采地說:「臭蛋,給我把那件粉色旗袍拿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看一眼那個女人,打開了櫥門,裝出認真尋找的樣子。我翻了兩下,把那件旗袍壓到下層,挑了一件紫色道袍式樣的東西,托在手上,小心捧到她的面前。「小姐。」我說。 小金寶伸手抓了一把。她的頭回都沒回。我看見她的修長指頭在衣服上撚了一把,猛地把衣服摔到我的臉上,大聲說:「是旗袍,鄉巴佬,你以為老爺到這兒出家來了!」 女人倒是眼尖,幾乎沒費神就從衣堆裡頭找到了那件衣裳,嘴裡不停地說:「小姐,別急,老爺他們在說話呢,就好,這就好。」 女人給小金寶套上旗袍,她把衣架順手放在了梳粧檯邊。我屏住呼吸,嚴重關注著小金寶臉上的表情變化。小金寶懶散的目光在鏡子中遊移,如只貓,突然就發現了一隻老鼠。我盯著她的眼睛,小金寶的懶散目光在見到那只糊洞之後瞳孔由一條豎線變成了一個圓!她嘴邊的鬍鬚賁張開來,大聲說:「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個洞?」女人搖著頭,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小金寶低下頭對我吼道:「怎麼回事?」 事到如此我反而不緊張了。我望著她的樣子心中一下子塞滿了冰淇淋。「我不知道。」我說。說完話我掛下眼皮,望著她的鞋尖。我的腦海裡想像起她的模樣,口紅和胭脂一起氣急敗壞。 小金寶順手操起衣架抽向了我的腦門。我甚至沒有回過神來,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疼,額上的血順了我的眉骨爬了下來。血流進了我的眼眶,它使小金寶染上了一層鮮紅,在血泊裡頭活蹦亂跳。 逍遙城的四壁響起了《花好月圓》,小金寶隨了音樂的節奏款款登臺。台下一片雷動。我捂著傷口,看見老爺慢慢鼓起了兩隻瘦巴掌。他的笑容皺在一起,像一塊舊尿布又髒又皺。小金寶走到台邊狠狠瞪了我一眼,隨即轉過臉去,她一轉臉臉上立即風景無限,散發出賣弄性媚笑。我注意到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中間夾了一個大胖子。我猜得出他就是電話那頭的「余老闆」。余老闆銜了一支雪茄,青色煙霧後頭的眼睛一直盯著小金寶。他的眼睛極凸,和他的嘴唇一樣十分形象又十分飽滿地鼓在外頭,像著名的金魚水泡眼。余胖子坐得很正,用肅穆的神情對著小金寶無限專注。 鄭大個子端了一隻酒杯,不苟言笑。 宋約翰只瞟了臺上一眼,立即把目光挪開了。他的眼睛裡大上海靜然不動,如一只鱷魚靜臥在水下。 余胖子把兩片豬肝唇就到老爺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老爺聽後便大笑,兩隻手摸著光頭,連聲說:「彼此彼此,彼此彼此。」 小金寶的含情脈脈帶了很濃的表演性質,她半睜半閉的眼睛一直望著這邊,像牆上年畫裡的人物,每個人都覺得她只是在看自己。唐老爺以為小金寶拿了眼睛與自己恩愛了,來了興致,對余胖子大聲說:「余老闆,這聲?聽起來怎麼樣?」 余胖子笑著說:「看在眼裡比聽在耳朵裡有意思。」 小金寶唱道:「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老爺撓了頭說:「唱來唱去,我就愛她唱這一段。上海灘會唱這個的到處都是,可她一唱就不一樣,你聽,你聽聽,拐來拐去的,像用鵝毛掏你耳朵。」 余胖子大而凸的眼睛失神了,目光裡長出了指頭。那些紛亂的指頭在小金寶的身上握來搓去。宋約翰利用這個機會走進了舞池。他的舞步莊重典雅,兩條褲縫正對了皮鞋鞋尖,在舞步節奏中既風流倜儻又極見分寸。他的臉上掛了一層笑,目光沉著自如,只在轉體的過程中迅疾地朝臺上一瞥。小金寶的目光在遠處默契地捕捉到他的轉體,惡作劇的幸福感貯滿了心胸,小金寶心花盛開,歌中的氣息春情勃發。這樣的氣息感染了老爺,感染了余胖子,只有鄭大個子木然不動,他端了一杯酒,看起來憂心忡忡。 從小金寶上臺的那一刻起,我就瞄好了她最喜愛的那條花褲子。他們正開心。我悄悄打開衣櫥,掏出打火機,熟練地點著了,在屁股那一塊燒了個洞,隨後換了個位置,在對稱的地方又燒了一個洞。小金寶的褲子上立即戴上了一副眼鏡。 做完這一切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儘量收住我自己,吧臺上的冰塊那樣不動聲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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