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管家叮囑我說:「記住怎麼走,以後小姐每回來,你都得伺候好了。」

  二管家替小金寶推開門,大門沉重而又豪華。小金寶斜了身子插進去,她的腰肢在跨過門檻的過程中蛇一樣綿軟華麗,留下了劍麻絲中才會有的詭異氣息。

  門後頭還有一道門,那裡才是老爺的臥室,二管家守到臥室門口,看著小金寶進去,轉過臉對我說:「看著我,小姐進了屋,你就這樣守在門外。」二管家弓腰垂手,給我做了很好的示範。二管家說:「千萬別打盹犯困,就這麼守著,老爺什麼時候要吃喝了,你就到那邊去傳話。」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的眼裡盡是閃著光亮的精緻器皿與玩意。二管家說:「你站給我看看!」

  我貼著牆弓了腰,垂好兩隻手站在門口,但我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

  二管家呵斥說:「看什麼看?這裡的東西,就算你屁股裡再長出一隻眼睛也看不完。——你給我記住,你是我帶來的,往後喜歡什麼,就別看什麼,要看也只能用心看!拿眼睛看東西,時間一長人就犯傻,唐家可丟不起這個人——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大聲對裡頭說:「小姐,去請老爺啦?」

  裡頭「嗯」了一聲。是從鼻孔裡傳出來的。

  你說我到上海做什麼來了?長大了我才弄明白,是當太監來了。太監只比我少一樣東西,別的和我都一樣。小金寶不喜歡丫頭,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夢。小金寶不要丫頭是對的,說到底她自己就是個丫頭,這個她自己有數。女孩子個個危險,在男人身邊個個身懷絕技。小金寶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們趕走,像真正的貴婦人那樣,耷拉了眼皮,蹺起小拇指,居高臨下把人攆了出去。其實呢,她是怕。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著上,上了床,脫得精光,誰比誰差多少,誰是盞省油的燈?

  小金寶不肯要丫頭還有一個更隱晦的理由:丫頭家太鬼,太聰明,太無師自通。丫頭家在發現別人的隱私方面個個都是天才。她們往往能從一隻髮卡、一個鞋印、一根頭髮、一塊穢布或內分泌的氣味中發現大事情,挖出你的眉來眼去,挖出你被窩裡頭的苟且事。小金寶可冒不得這個險。小丫頭們鼻頭一嗅,有時就能把體面太太的一生給毀了。上海灘這樣的事可多了。所以小金寶要太監,要小太監。十四歲的男孩懂什麼?自己還玩不過來呢。

  二管家帶了我往前面的大樓走去。大樓的客廳乾乾淨淨,四處洋溢出大理石反光。我走在大理石上,看得見大理石深處的模糊倒影。燈光有些暗,是那種極沉著極考究的光,富麗堂皇又含而不露。

  二樓的燈光更暗,燈安在了牆裡頭,隔了一層花玻璃,折映出來。我的腦子裡開始想像老爺的模樣,我想不出來。老爺在我的心中幾乎成了一尊神。

  我走進一間大廳,大廳輝輝煌煌地空著,但隔了一面牆裡頭還有一大間。牆的下半部是絳褐色木板,上半部花玻璃組成了一個又一個方格,裡屋的一切都被玻璃弄模糊了,在我的眼裡綽約斑駁。屋裡坐滿了人,他們的腦袋在花玻璃的那邊變得含混而又不規則。二管家打開門後門縫裡立即飄出一股煙霧。屋裡的人都在吸煙,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慢條斯理地說話。他的話我聽不懂,但我從門縫裡發現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紅木靠背椅子上。椅子就在門後頭。我只看得見椅子的高大靠背,卻看不見人,但我知道椅子上有人。椅子旁邊一個精瘦的老頭正在吸水煙。他煙蓋的背面有一把銅質小算盤,瘦老頭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長,他就用他的尖長指甲撥弄他的銅算盤,撥幾下就把水煙壺遞到椅子的旁邊。這把銅算盤吸引了我。我猜得到椅上坐著的一定是老爺。

  我看不見老爺,我只感到威嚴,感到老爺主持著一筆上海賬。

  門縫裡頭銅算盤的上方是一隻手,手裡夾了一支粗大雪茄。雪茄的白色煙霧後頭是對面牆角的落地座鐘。一切和時鐘一樣井然有序。

  二管家輕聲說:「屋裡所有的人你都要格外小心,見到他們都要招呼,招呼時你只能看一眼,然後把眼皮掛下來,看自己的腳尖,眼睛放到耳朵裡去,在耳朵裡頭瞪大了,記住了?」

  我張了嘴巴,點頭,四周安安靜靜。

  電話鈴的響聲突如其來。我嚇了一跳,張望了好半天才從客廳的牆上找到了聲音的來源。牆上有一個黑色東西,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才知道,那個黑色東西有很好的名字,叫電話。

  二管家取下耳機。他取耳機時陰了臉,只說了一聲「喂」,仿佛立即聽到了什麼開心事,臉上堆滿了笑。二管家喜氣洋洋地說:「是余老闆。」二管家這麼說著放下了電話,走到屋裡去,彎下腰對巨大的靠背說:「余老闆。」

  我看見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看得出「余老闆」對他們早就如雷貫耳。

  一隻手把茶杯放到了桌面上。放得很慢,很日常。是老爺的手。

  巨大的靠背後頭終於走出來一個人。光頭,黑瘦,穿了一身黑。我愣住了。我幾乎不相信自己了,這哪裡是老爺?這哪裡是上海灘上的虎頭幫掌門?完全是我們村裡放豬的老光棍。

  老爺慢吞吞地跨出門檻,卻不忙去接電話筒。老爺發現了我。老爺慢吞吞地對二管家說:「就是他?」

  我看見了老爺的一嘴黃牙。

  二管家說:「快叫老爺。」

  我有些失望地說:「老爺。」聲音像夢話,沒勁了。

  老爺說:「叫什麼?」

  「臭蛋。」我說。

  「怎麼叫這個名字?」老爺不高興地說。

  「是小姐剛起的。」二管家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