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老爺的臉上鬆動了,點頭說:「不錯,這名字不錯。」

  「姓什麼?」老爺問。

  我忘了二管家的關照,兩隻眼盯著老爺,一動不動,不慌不忙地說:「姓唐。」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怕他。這叫我很傷心。

  老爺注視著我的眼睛,接過了電話,說:「小東西,是塊姓唐的料。喂——」

  老爺拿起電話時一臉的太平無事,和二管家一樣,只聽了一句馬上滿面春風了,老爺說:「余老闆,好久不見了,上次大少爺過生日真是對不住,那兩天蘇州……」我只聽見老爺說到蘇州,隨後老爺就不吱聲了。老爺對著話筒聽了好大一會,臉上慢慢不乾淨了。

  老爺沉默的過程中屋裡所有煙頭前的煙都滅了,青青地往上冒。

  老爺後來說:「……好的余老闆,我來料理,當然是我來料理。」老爺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好」,用了好大的力氣撐住臉上的笑容。老爺放下電話,背過手,站在原地只是望著自己的鞋尖。他穿了一雙圓口布鞋,能看得見大拇趾的緩慢蠕動。

  老爺走進裡屋,對遠處穿著講究西服的中年人說:「怎麼弄的?你怎麼老毛病又犯了?你跟那幫小東西計較什麼?」

  一個粗壯的大個子甕聲甕氣地說:「怎麼了?余胖子想幹什麼?」

  穿西服的說:「余胖子手下的那個老五,下午在碼頭倉庫裡頭對大哥出口不遜,我氣不過,把他做了。」

  大個子淡淡一笑,看一眼老爺,說,「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送兩個碼子去,不就了了?」

  老爺只是背了手,大拇趾在布鞋裡頭只是不住地動,「肚子好拉,屁股難擦,擦不好,惹得一身臭。」

  對面穿長衫的一個老頭說:「我把剛才的話說完,我不贊成幾位小兄弟——辦廠,那是人家劉鴻生先做的事,我們去開煤球廠做什麼?先人怎麼說的?黑道上行得了風,白道上就起得了雨。弄煤球才有幾斤奶水?婊子都當了,還立牌坊做什麼?宋老弟,虎頭幫在這塊碼頭上幾十年全這樣,可別動了老祖宗的地氣。」

  穿西服的宋約翰剛想說話,老爺卻伸手攔住了,老爺身邊的銅算盤見狀蓋起了鍋蓋,小算盤藏到下面去了。

  老爺說:「我出去一趟。」

  大個子站起身,不滿地說:「大哥你幹嗎?你拿余胖子也太當人了——輸錢事大,死人事小,這算什麼事?」鄭大個子扯著西服袖口,整個大廳裡就他和宋約翰西裝筆挺。

  老爺不緊不慢地說:「給姓餘的一點面子。」

  宋約翰站起身,大聲說:「我的事,我自己去。」

  老爺揮揮手,猛咳了幾下,喉嚨裡湧上一股濃厚的東西;老爺伸出光頭,脖子上扯動了鬆鬆垮垮的一張皮,滑溜溜地咽下去了。

  「給姓餘的一點面子。」

  老爺跨出門檻,老爺一跨出愣在了那裡,小金寶站在門外。是小金寶站門外。她挨了牆,兩隻腳尖並在一處,雙手放在腹部,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上。小金寶的站姿與她歌臺上的風騷模樣判若兩人,顯得嬌美嫵媚,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老爺愣在那裡,目光裡淌口水了。小金寶的嘴巴華麗地張開來,仿佛有一種急不可耐的企盼。小金寶細聲說:「老爺……」

  老爺的一隻手在頭頂上抓了兩下,故意虎下臉來:「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身後的幾個見狀又回到了房間。過道的燈光顯得過於幽暗,老爺走上去,拍著小金寶的腮,揪了小金寶的耳朵,十分開心地說:「你不是人,是個人精!」小金寶嘟著櫻桃小口羞澀地抿著嘴笑,低下頭去。小金寶的腰肢活動起來,一雙媚眼劃了一道弧線從下面斜著送給了老爺,她的媚眼營養豐富,風情萬種。「老爺!」小金寶抓住了老爺的左手,卻只用掌心拽緊了老爺一根?頭,小金寶晃著老爺的手說:「老爺,我都十二天不伺候老爺了,都上鏽了……」老爺咧開大嘴巴,兩片嘴唇如兩塊厚大的豬肝,「我去去就來。」老爺說。小金寶說:「你快點回來,上了床,我給你做滿漢全席。」老爺高興地點著光頭,說:「我去去就來。」老爺轉身敲敲門,幾個人又一同走了出來。小金寶有些不依不饒地說:「你又去找哪個臭女人?」老爺笑笑說:「是余胖子,正經八百的事。」小金寶說:「我不信,你把手上的戒指全放在家裡。」老爺的臉上故意弄得十分無奈,笑著點了頭說:「好好好。」老爺抹下兩隻鑽戒說:「全放在你這兒。」小金寶轉過臉,卻望著我,臉上立即沉下來,喝斥說:「老爺給你賞錢,還不收下來?」我站在那裡,不敢動,小金寶一把拉過我,把戒指套在我的指頭上,戒指顯得又大又松,小金寶用指頭摁一下我的鼻頭尖,笑著說:「你也配姓唐,怎麼也不是條當老爺的命。」大夥一同笑起來,老爺背了雙手說:「快去快回,給姓餘的一點面子。」

  回到臥室門前我一直在想著老爺,我回不過神來。

  眼前的一切處處閃耀著富貴光芒,大老爺卻是那麼一副模樣,好像乾淨的草坪上養著一隻豬。回臥室的路上小金寶就把老爺的兩隻戒指要走了,我總覺得老爺的戒指上有他的口水,彌漫出一股子惡臭。我小心地站在門前,心裡想著老爺,眼裡卻困了。站了一會兒,平靜無事,我悄悄走進了隔壁的小屋,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我的腿突然被人踢了一腳,睜開眼,順著腿看上去,卻是小金寶。她換了一件裙子,臉上堆滿了無聊,是想找人說話的樣子。但她不是和我說話,她開始折騰我,好多年之後我才回過神來,她折騰我,骨子裡頭她恨一個人。

  「你在這兒幹嗎?」小金寶歪了頭說,「夢見什麼了?」

  我慌忙起來,說:「小姐。」低下頭,兩隻眼看著自己的腳尖,耳朵仔細聽她的動靜。

  「給我倒杯水。」她說。

  我從暖水壺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小心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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