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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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女傭長了一張馬臉,因為背了光,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看清她是個女人。她的臉實在難以分得清是男是女。馬臉女傭半張了嘴巴,露出無限錯落與無限猙獰的滿嘴長牙。馬臉女傭從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與世隔絕的陰森氣息。馬臉女傭十分敏銳地發現了二管家身邊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沒有離開。臉上沒有表情,所有的皺紋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銳利,像長了指甲。我立即避開了對視,再一次和馬臉女傭對視時我發現她的目光更硬更利了。 小金寶把小手包交到馬臉女傭的手上,關照說:「我要洗澡。」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客廳裡的豪華陳設,二管家就把我領到了東側的小偏房,我一跨進門檻立即聞到了一股久封的黴味。二管家摸到電燈開關打開燈,燈泡上淤了一層土,燈光變得又暗又渾,像在澡堂子裡頭。二管家說:「你就住這兒。」他說這話時伸出兩根指頭摸了摸床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黴塵,他的幾隻指頭撮在一處撚了幾下,伸到蚊帳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隻手指指著高處的一件銅質玩意,對我說:「這是鈴,它一響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亂了。從下午到現在我見到的東西比我這十四年見到的加起來還多。二管家還在嘮叨,他說:「鈴聲響起來,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聲小姐,然後低下頭,兩隻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眼睛放到耳朵裡去,在耳朵裡頭瞪大了——記住了?」 我沒有吱聲。我的耳朵裡響起了不遠處洗澡的水流聲。我沒有說「記住了」。我小聲對二管家說:「我不住在這裡。」二管家顯然料不到這句話。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裡伸出了兩隻拳頭,我掛下腦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邊,卻什麼也沒說。他突然從口袋掏出打火機,拍在我的手上,小聲嚴厲地說:「你給我好好學著!要是再丟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黃浦江!」 小金寶從浴室裡出來了,鬆鬆垮垮紮了一件浴裙,又輕又薄,飄飄掛掛的。馬臉女傭端了一隻銅盆跟在後頭。我站在自己的臥室裡,看見小金寶懶懶地走進對門的屋裡去。洗去脂粉後我發現小金寶的皮膚很黃,甚至有點憔悴,並不像浴前見到的紅光滿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並不多見。小金寶在梳粧檯前坐定了,對著鏡子伸出腦袋,用指尖不停地撫弄眼角,好像抹平什麼東西。一盞檯燈放在她身體的內側,在她身體四周打上了一層光圈。她從梳粧檯上挑出一隻琉璃色小瓶,往左腋噴了一把,又在右腋噴了一把,她的身體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陣霧狀渾光。馬臉女傭用手順開她的波浪長髮,一起抹到腦後,從小銅盆的水中撈出一隻粗齒梳,小金寶的頭髮被梳弄得半絲不苟。馬臉女傭用嘴銜住粗齒梳,左手抓住頭髮,在小金寶的頭上倒了梳頭油,再從銅盆裡撈出一隻細齒梳,細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寶的一頭大波浪幾乎讓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貼在了頭皮上。只留下幾根劉海。馬臉女傭為她綰好鬏,插上一隻半透明的瑪瑙簪,再在兩鬢對稱地別好玳瑁頭飾。二管家望著小金寶,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得清楚,隨後他舔舔下唇,咽了一口,沉默了。馬臉女傭從懷裡抽出兩根白色布帶頭,一根掛在那兒,另一根拉了出來。馬臉女傭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寶的腳放在膝蓋上用力纏繞。小金寶描著口紅,她在鏡子裡望著自己,臉上掛滿了無往而不勝的自得勁道。她的目光裡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從千里之外一齊伸了過來。馬臉女傭的白布條一直纏到小金寶的腳尖了,小金寶咧開嘴,臉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樣。小金寶一腳踹開馬臉女傭。馬臉女傭倒在地上,嘴裡發出一連串的叫聲,叫聲極怪,類似於某種走獸。小金寶厲聲說:「再緊點!」 「那是個啞吧,」二管家輕聲說,「可她聽得見,她的舌頭讓人割了。」 我立即回過頭。二管家沒有表情,他只是望著對門,輕聲說:「我問過她到底是誰割了,她就是不說。」 纏好腳馬臉女傭走到一排細小的紅木抽屜面前,那一排抽屜上上下下足有十來個。馬臉女傭從最下的一層取出一雙尖頭綠色繡花鞋,鞋幫上繡了兩朵粉色蓮花骨朵。馬臉女傭給小金寶套上,從懷裡掏出一隻紅銅鞋拔,小金寶拔鞋時兩片嘴唇嘬在一處,她的嘴唇由歌廳裡的血盆大口早變成了一隻小櫻桃。小金寶閉了眼往上拔,穿好後喘了一口大氣。馬臉女傭為她換上了鄉村最常見的花布衣褲,只是款式更貼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寶重新步入客廳時徹底換了個樣,由時髦女郎轉眼變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聲罵道:「這小婊子,上了洋裝一身洋騷,上了土裝一身土騷。」他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他在罵誰。小金寶走了兩步,臉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腳上,顯得不清爽,但也就兩步,什麼事都沒有了。二管家帶了我站在客廳中央,恭恭敬敬地說:「小姐。」 小金寶說:「老爺急了吧?」一臉若無其事。 第二章 這是我來上海第一天裡第二次走進唐府。我跨進大門就困得厲害。我也不知怎麼弄的。我就是要睡覺。我們三個人走在唐家大院裡,我突然發現院子裡多了好幾輛小汽車,清一色鋥亮漆黑。遠處有幾盞路燈,汽車上那些雪白的反光亮點隨我們的步行在車面的拐角處滑動,如黑夜裡的獨眼,死盯著你,死跟著你,森然駭人。四五個男人閑閒散散地在梧桐樹下走動並吸煙。他們都有上海人的毛病,至少有一隻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我阿媽說得不錯,人進了城一雙手就懶下去,再也勤快不起來了。我轉過頭,借助路燈的燈光我看見圍牆的上方有一圈鐵網,這是下午被我忽略的細節。 第一次進這個大院時我充滿了自豪。而現在,我的胸中充滿害怕。什麼事都沒有,但是我怕。我感覺到到處都長了毛。我拎了小金寶的化妝箱跟在小金寶的身後,一直跟到後院的一座小樓房。對面走上來一個老頭,看見了小金寶,招呼說,「小姐,老爺早回來了。」小金寶沒理他,扭著屁股向樓門口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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