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說。「剛才沒白摸你吧?」小金寶說,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裡頭,摳出一塊袁大頭,小金寶盯著女招待,眼裡發出來的光芒類似於夏夜裡的發情母貓。「別說你藏這兒,你藏多深我也能給你摳出來!」

  「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說。小金寶用袁大頭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說:「你記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這兒給人摸,這個得歸我,這是規矩!」小金寶把洋錢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裡去,臉上卻笑起來,說:「你是第一次——」女招待連忙討好地叫了聲小姐。「但我也不能壞了我的規矩,」小金寶斂了笑說,「這個月的工資給你扣了,長長你的記性——去吧。」

  女招待剛走小金寶就回過頭,瞟了我一眼,自語說:「這回換了個小公雞。」小金寶端起酒杯,在鏡子裡望著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樣陰冷冰涼,但她在笑。「過來。」這回是對我說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頭飾上,緊張地挪了挪腳步。小金寶伸出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涼,好像是從冬天帶到夏天裡來的。我的脖子縮了一下,僵在了那裡。她的大拇指摸著我的喉頭,上下滑了一遭,問:「十三還是十四?」

  「十四。」二管家在後頭說。

  「十四,」小金寶怪異地看著我,「——和女人睡過覺沒有?」

  「小姐……」二管家十分緊張地說。

  「睡過。」我愣頭愣腦地說。「誰?」小金寶的頭靠過來,小聲說,「和誰?」

  「小時候,和我媽。」

  小金寶很開心地重複說:「哦,小時候,和你媽。」小金寶揚起眉頭問:「姓什麼?」

  「姓唐。」二管家又搶著回答說。

  「姓什麼?」小金寶迅速地掉過頭,「——讓他自己說!」

  「姓唐,」我咽下一口口水,回答說,「我姓唐。」

  小金寶說:「你姓唐。」她把唐字拉得很長。小金寶說:「從今天起,你就叫臭蛋。」

  「我不叫臭蛋,我叫……」

  「我讓你叫什麼你就叫什麼!」

  小金寶望著我,她總是那樣笑,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樣子。「我喜歡這孩子。」她說。小金寶背過身去,把手指伸到了酒杯裡去,她在喝酒的瞬間看見二管家松了口氣,小金寶拿起打火機,不經意地在火芯上滴上葡萄酒,然後蓋好,放回原處,拿了根香煙夾在指縫裡。小金寶面色和悅地坐下去,說:「給我點根煙。」

  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說:「洋火在哪兒?」小金寶用夾煙的兩隻指頭指向打火機,說:「那兒。」

  我取過金黃色打火機,聽見二管家在身後說:「這是打火機。」我把打火機正反看了幾遍,卻無從下手。二管家走上來,看了小金寶一眼,手腳卻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我打開蓋子,蓋子卻掉到了地上。小金寶又笑起來,伸出手把打火機塞到我的左手上,再拽過我右手的大拇指,摁在火石磨輪上,猛一用力,打火機立即閃了一下。我的手像撕開了一樣,疼得厲害。小金寶回過頭對二管家說:「這孩子靈,一學就會。」我把大拇指放到了唇邊吮了吮,望著小金寶。小金寶說:「給我點煙。」

  我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動磨輪,火石花伴隨著搓動的聲響陣陣閃爍,我一連打了十幾下,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又看看小金寶。小金寶目光洶洶。

  二管家從身上掏出洋火,慌張地劃著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了小金寶的面前。

  小金寶沒動,就那麼盯著我紊亂的指頭,臉上掛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喜悅。她用餘光看著洋火上的火苗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一直燒到二管家的指尖。

  我額上的小汗芽如雨後的筍尖蹦了出來,那只金黃色打火機掉在了地上。我捏緊了大拇指,抬起眼,眼眶裡的淚花忽愣忽愣地閃爍。

  二管家慌忙揀起打火機,對我大聲訓斥說:「你他媽怎麼弄的?你怎麼這點事都做不好?小赤佬,你還有什麼用!」二管家轉過身雙手捧了打火機,伸到了小金寶面前,嘴裡柔和下去,不停地說:「對不起,小姐,實在是對不起。」

  「算了,姓唐的會對不起誰?」小金寶起身說,「先送我回去,老爺今天還等我呢。」

  汽車停在了小金寶的小洋樓門口。司機按了兩下喇叭。小洋樓黑糊糊的,有一個小尖頂。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見小樓的牆面長滿了爬牆虎。小金寶的院子裡種了一棵芭蕉,我站在路邊看見芭蕉的巨大葉片伸出來兩張,彎彎的,帶有妖嬈與焦躁的雙重氣息。小樓裡的燈亮了,傳出了一個人的走路聲。二管家推開門,他開門時的樣子讓我傷心,臉上和腰間一副巴結討好的模樣。其實我喜歡這個小老頭,我弄不懂他見了小金寶怎麼骨頭就全軟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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