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客人們三三兩兩走進了樂池。臺上的姑娘們舞得也格外起勁。二管家的臉上一直保持了微笑,他不停地喝,很突然地向我側過身。

  「小東西,王八咬過你沒有?」

  二管家的話在大廳裡極不清晰,我幾乎沒有聽見。二管家不高興地放下杯子,伸出右手把我的腦袋扭轉過來,讓我與他面對。二管家大聲說:「你有沒有被王八咬過?」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把頭轉過去了。

  二管家再一次伸出手,把我的腦袋撥向他自己,他的嘴靠過來,嘴裡的熱氣噴得我一臉。「你真欠這頓咬!」他點點頭說,「聽我說小子,王八咬住你,你千萬不能動,就讓它咬著,你越動,它咬得越緊。把那陣疼熬過去,時間一長,它自己就松下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點了一回頭。二管家用指甲彈著玻璃杯,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盯著我。「你要讓她高興,就好辦了。老爺包了她,她就有法子讓老爺高興,老爺一高興,她就成歌舞皇后了。在上海不論什麼事,只要老爺高興,就好辦了。」二管家點上一支煙,點煙時二管家自語說:「在歌廳裡給老爺掙錢,到了床上給老爺省錢,她就是會用二斤豆腐哄著老爺上床……」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我聽出來了,老爺喜歡吃豆腐,我回過頭去,大聲說:「等我開了豆腐店,我天天供老爺吃豆腐。」

  二管家愣了一下,叼了香煙懶洋洋地把眼珠子移向了我,他笑起來,沒有聲音,胸口一鼓一鼓的。他笑的時候叼香煙的嘴角一高一低,有點怪,顯得下流淫蕩。二管家摸摸我的頭,說:「傻瓜姓了唐也會變得機靈——豆腐你還是自己吃吧。老爺的事,有人伺候。」二管家的目光把小金寶從頭到腳又摸了一把,對今天的一切都很滿意。

  小金寶在臺上一曲終了。她倒了身子,裙子的岔口正對了台下,她的目光騷烘烘地從這只眼角移到那邊的眼角,均勻地撒給每一個活蹦亂跳的男人。

  二管家把香煙架在煙缸上,站起身說:「跟我來,到後臺去。」

  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把我的一生都賠進去了。人這東西,有意思。本來驢頭不對馬嘴,八杆子打不著,說不準哪一天你就碰上了。我和小金寶就是碰上了。恩恩怨怨也就齊了。我的上海故事,說到底就是我和小金寶的故事。我怕這個女人。那時候我也恨這個女人,長大了我才弄明白,這女人其實可憐,還不如我。珠光寶氣的女人要麼不可憐,要可憐就是太可憐。怎麼說「紅顏薄命」呢。老爺花錢包了她,在上海灘她好歹也是「逍遙城」的小老闆,其實她能做的事就兩樣,就是二管家說的,在逍遙城給老爺賺錢,在床上給老爺省錢。後來我和她一起押到了鄉下,我們像姐弟那樣好了兩天,我對她一好就把她害了。我想救她,多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一出口就要了她的命。在唐家做事就這樣,一句話錯了有時就是一條命,現的。立馬就讓你看見屍。小金寶就這個命,多少人作踐她,她自己也作踐自己,沒事,一有人對她好,滅頂之災就來了。她就這個命。

  小金寶沒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個小孤島上。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裡去了。我就在門外,我被她關在門外,只過了一會兒血從門檻下面的縫隙裡溢了出來。我用手捂住門檻,捂住血,對她大叫說:「姐,你別流血了,姐,你別流血了。」她不聽我的話。她的血也不聽我的話。她的血和她的年紀一樣年輕,和她的性子一樣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湧,燦爛爛地又鮮又紅。血開始滾燙,有些灼手,在夏末洶湧著熱氣,後來越洇越大,越鋪越黏,慢慢全冷掉了。我張著一雙血手叫來了老爺,老爺一眼就明白了。他顯得很不高興。老爺嘟囔說:「我可以不讓人活,就是沒法不讓人死。」

  你信不信夢?我信。幾十年來小金寶反反復複對我說一句話,她總是說:「我要回家。」這是她死前最後一晚對我說過的話。夢裡頭小金寶披了長髮,上衣還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婦服,藍底子滾了白邊。我就沒問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兒?」我那時不問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夢裡頭好好問問她。我一問,夢就醒了。夢是一條通了人性的狗,該叫的時候叫,不該叫的時候它就是不叫。我想來想去最後把她的骨頭遷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棵桑樹底下。桑樹可是她最喜歡的樹。我去遷墳的那一天是個秋天,沒有太陽。小孤島上蘆葦全死了,蘆葦花卻開得轟轟烈烈。蘆葦花就這樣,死了比活著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風一吹,看了就揪心。島上的小樹一直沒有長大,禿了,上頭停了幾隻烏鴉。我刨開地,小金寶的骨頭一塊一塊全出來了。她手腕上的手鐲還在呢。我堅信小金寶埋到土裡的時候還沒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節一節,散了,但弓得很厲害,兩隻手裡都捏著大土塊。我堅信她沒有死透。當年上海灘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張架子,白的。大骨頭都糠了。我把小金寶的骷髏捧在手上,聞到了幾十年前的腥味。腦子裡全是她活著的樣子。她在我的腦子裡風情萬種,一眨眼,就成骷髏了。一張臉只剩下七個洞,牙咬得緊緊的,一顆對了一顆,個頂個。世上萬般事,全是一眨眼。燈紅酒綠,掉過頭去就是黃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鄉村也好,你給我過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寶就是太渾,沒明白這個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結成了死扣。

  二管家帶領我走向後臺。過道又狹又暗,只有一盞低瓦路燈。剛才臺上的一群姑娘嘰嘰喳喳下臺了。她們在臺上很漂亮,但從我身邊走過時她們的臉濃塗豔抹,像一群女鬼。我有些怕,腳底下又沒深淺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關節敲響了後臺化粧室的木門。他敲門時極多餘地彎下了背脊,這一細小的身體變化被我看在了眼裡。「進來。」裡頭說。二管家用力握緊了鍍鎳把手。小心地轉動。小心地推開。小心地走進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進門臉就變了,長了三寸。「叫小姐!」他這樣命令我。小金寶半躺在椅子上,兩條腿擱在化妝台邊,叉得很開,腿和腿之間是一盒煙與一隻金色打火機,她胡亂地把頭上的飾物抹下來,在手裡顛了一把,扔到鏡子上,又被鏡子反彈回來,爾後她倒好酒。我說:「小姐。」小金寶沒理我,卻在鏡子裡盯著門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寶說:「過來。」女招待走到小金寶面前,兩隻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寶點點頭,說:「轉過身去。」女招待十分緊張地轉過了身。「嗯。」小金寶說,「身腰是不錯,出落出來了。」小金寶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說,「難怪客人要動手動腳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