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管家從浴室裡一出來就對我進行了改裝。他讓我套上了黑色綢衣,袖口的白色翻口翻上去長長的一大塊。二管家說:「唐家的人,白袖口總是四寸寬,你可不要拿它擦鼻子。老爺可容不得家人袖口上有半點斑,記住了沒有?」我說:「記住了。」隨後二管家找出一隻梳子,把我的頭髮從中央分出兩半,沿著耳根齊齊剪了一圈。我的頭上像頂了一隻馬桶蓋。二管家幫我鉸完指甲,說:「好了,小子。從現在起你是小姐的跟班了,你要記住,是我把你帶到了上海。你要好好幹,可別丟了我的面子!將來發財了,別忘了今天!——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用手擦去了玻璃上的水汽,我從鏡子裡一下看見了一個穿著齊整的小少爺。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洋皂真是不錯,我的臉皮也比先前白了。我的身上洋溢著一種洋皂的城市氣味,我看了一眼二管家,這老頭真不錯,就是囉嗦了點。我回過頭,邁出了步子,做了上海人走路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逍遙城」三個大字是由霓虹燈管構成的,多種不安穩的色彩迅速閃耀即刻又迅疾死亡,行書的撇捺因燈管的狂飛亂舞失卻了漢字的古典意韻,變得焦躁浮動又急功近利,大街兩邊燈光廣告林立,一個個搔首弄姿,像急於尋找嫖客的婊子。我從汽車裡一站上水泥路面就感受到夜上海的炎熱。汽車喇叭一個勁地添亂,它們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汽車被各種燈光泡成雜色,受了傷的巨形瓢蟲那樣花花綠綠地來回爬動。一個鄉村婦女慌張地橫越馬路,車喇叭尖叫了一聲,婦女打了個愣,隨即被車輪子撞倒了。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輕拍一下,我急忙回過頭來。「上海有句話,」二管家關照我說,「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你可要當心。」

  我尾隨在二管家身後走進逍遙城。屋裡亂哄哄地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嗡嗡作響交織在一塊。煙霧被燈光弄成淺藍色,浸淫了整個大廳。我的呼吸變得困難。吸氣老是不到位,我擔心這樣厚的空氣吸到肚子裡會再也吐不出來的。我的腦子裡空洞如風,腳步變得猶疑,仿佛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裡去。這樣的場面使我恍如遊夢,伴隨著模糊的興奮和切實可感的緊張膽怯。我不停地看,什麼也沒有看見,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來對四處看個究竟,別一不小心踩出什麼亂子。但二管家已經回頭兩次了,臉上也有了點不耐煩。這個我相當敏感。我內心每產生一處最細微的變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這個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過,恰如其分,你好不容易上來了,卻反而掉進了大海。上海是每一個外鄉人的洶湧海面。二管家在這片汪洋裡成了我的惟一孤島。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畢竟是島,哪怕是淤泥,這個愛嘮叨的老頭總算是我的一塊落腳點。我機警而緊張地瞟著他,二管家第三次回頭時我吃驚地發現他離自己都有兩扁擔那麼遙遠了。我兩步就靠了上去,腳下撞得磕磕絆絆。我一跟上他心裡又踏實了,膽怯裡躥出了少許幸福,見了大世面。我側過了臉,慢慢地重新掛下下巴,癡癡地看領帶、手錶、吊扇這些古怪物什。四隻洋電扇懸在半空,三個轉得沒頭沒腦,有一隻卻不動,四隻木頭葉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兒。我望著這只吊扇腳底下邁不出力氣了。我曾聽說過的,大上海有許多東西它們自己就會動,從早動到晚,我望著電扇臉上遏止不住開心,終於真正走進了大上海,終於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鄉村夥伴,他們這輩子也別想看見洋電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記起了二管家,慌忙趕了上去。

  坐在吧台的幾個,正在討論一匹馬。「它三歲,是一匹母馬,馬場上叫它『黑閃電』,我叫它達琳,」小分頭大聲說,他的顴骨處佈滿酒意,隨風扇的運轉極為浮動,「我認准了它,兩年的血汗全讓它砸了,下午槍一響,達琳第三個沖出去,最後一百碼它還在第二,我準備跳黃浦江了,他媽的維克多最後一圈它摔倒了,達琳一馬當先,什麼叫一馬當先?嗯?就是他奶奶的發!夠你淌八百年臭汗!」

  「馬票又漲了吧?」身邊的一個問。「長了長了,」小分頭說,「馬場那幫傢伙真黑,六塊了,少一個子兒也不行,他媽的上個月還是五塊。」

  「不行了!」三四米遠處突然站起來一個中年人,「煙土不行了,開窯子也不行了,軍火還不到時候,要發,這會兒只能在鹽上發,要得甜,加把鹽,古人就這麼說了,安格聯子爵是什麼眼光?滙豐銀行白花花的銀子是什麼?是白花花的鹽巴!」

  我往前走了幾步,一個老頭在另一處敞開了衣襟不以為然地搖頭,他顯然聽到了中年人的大聲叫喊,他慢悠悠地對身邊的說:「白花花的鹽是錢,白花花的俄國娘兒們就不是錢。」老頭伸長脖子壓低了聲音說:「俄國娘兒們可真不含糊,幹起活來捨得花力氣,我剛買了五個,用了都說好!」身邊的那個失聲而笑,拿起了酒杯,討好地和老頭碰了一下。

  我聽得見他們的叫喊。他們說的是中國話,每個字我全聽得清,可我一句也不懂。我弄不懂上海人大聲吵鬧的到底是什麼。這時候左邊站起一個穿白衣服的,他打了個響指,大聲說:

  「香檳,Waiter,香檳香檳!」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舉起手,高聲補充說:

  「冰塊!冰塊!」

  「逍遙城」裡的女招待都認得二管家。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脫了,套在椅背上。二管家真是有派頭,金牙齒、手錶和皮鞋他全有。我們家鄉的人說,裝金牙的要笑,帶手錶的要撈,穿皮鞋的要跳。二管家不笑,不撈也不跳,財大氣粗的派頭全在走路的樣子裡頭。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顆冰塊。二管家沒有忘記為我點一盤冰淇淋。我沒敢動,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我端起盤子,舀一口送進嘴,沒有來得及嚼我就吐了出來。我用手捂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著二管家。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塊在杯中泠泠作響。「怎麼了?怎麼吐了?」我說:「燙。」二管家就笑。他的背靠到椅背上胸脯笑得擴展開來。「這是冰淇淋,小子。」他說,「只有有錢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我不放心,小心嘗了一口,心裡頭有底了。我學著二管家的樣,吃一口停一次。臺上的燈光突然變了,紅紅的一堵牆上放射出霧狀紅光。幾隻銅質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個彎。碩大的舞臺上斜著走上來一排姑娘,她們的裙子極短,裸露出整條大腿,大腿在紅色霧光的照耀下有點不真切,毛茸茸的樣子。她們頭頂的旋轉吊燈也打開了,吊燈的轉動光束打在她們的皮肉上,整個人弄得斑斑點點,如大動春情的金錢豹。

  十幾個姑娘甩胳膊扔腿狂舞了一氣,一個鮮紅高挑的女人沒頭沒腦地走了上來,她一登臺台下響起了一片歡呼與呼?。二管家把兩隻手舉得很高,帶頭鼓起了巴掌。二管家低下頭小聲對我說:「小金寶!」我望著舞臺上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從頭到腳就覺得她是假的,不像人。她的長髮歪在一邊,零零掛掛的,藤蔓一樣旋轉著下來,她對著台下弄出一個微笑。在另一陣歡呼中她把兩片紅唇就到了麥克風前。她的歌聲和她的腰肢一樣搖擺不定,歌詞我聽不清楚,只有一句有個大概,好像在說誰,「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這句話小金寶唱了十幾遍,整個大廳裡就聽見她一個人在哼,「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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