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管家寬容地一笑,摸了我的頭說:「那你就先聽我的話。——你要錢幹什麼?」

  「回家開豆腐店,等我有了錢,我回家開一個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個屁。」

  對面走過來一個女傭,她的手裡捧了一大塊冰,涼氣騰騰。女傭從二管家面前走過時立即堆上笑,用奉承的語調叫「二管家」。二管家點過頭,鼻孔裡哼一聲,算是答應。

  回頭想想二管家這人有意思。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誰和他在一起他也會教誰,他喜歡說話。二管家這人喜歡說話,就像我現在這樣。人上了歲數牙齒就拼不過舌頭了。二管家這人其實心不大,能在虎頭幫唐老大的手下混得一個體面差事二管家心滿意足了。現在想來二管家這人其實可憐。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別人的心思裡了。他整天察言觀色,瞪了一雙眼睛四處打聽,為的是什麼?在上海灘能混得像個人。他越想像個人其實越來越像條狗,上海灘就是這種地方。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禍了。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還是死了。他死在對唐老爺的愚忠上。一個人對主子不能不忠,一個人對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愚,成了愚忠。不忠容易引來災禍,太忠則更容易招來災禍。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招來的。我當初要是懂事就勸他別那樣了。可我能懂什麼?我才十四歲。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帶進廚房,而是把我帶進了浴室。這時候大上海的鐘樓響起了遙遠的報時聲,滿打滿算地六下。我站在浴室門口側了耳朵問:「這是什麼?怎麼這麼響?」二管家推開浴室的門說:「這是鐘,大上海的鐵公雞。」二管家進了浴室,命令我說:「全扒了,你他媽像個餿粽子。」我望著浴池,地面很大,正對爐膛口的牆面上晃著橘黃色火光,懶洋洋的。二管家不耐煩地說:「快點脫!」我一顆一顆解扣子,我的粗布藍上衣上有了汗漬漬的濕感。我把衣褲團在地上,翹著屁股泡進了熱水,不規則的乳色熱氣在脖子四周嫋娜並升騰。二管家用火鉗鉤起了我的衣褲,迅速塞進了爐膛。我還沒有來得及叫喊牆壁上懶散的橘黃色火苗頃刻間張牙舞爪了,變得洶湧澎湃。我望著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二管家沒理我,只是進了水池把頭泡進水裡去,好大一會兒才伸出腦袋,他的頭髮披在額頭上,看上去非常好笑。二管家的情緒不錯,他在霧氣裡頭對我很開心地咧開嘴。我想了想,也跟著他笑,望著牆上平靜的火苗無端地幸福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能進唐府的?」

  我的下巴埋在水面,不解地對他搖頭。

  「你討大便宜了,小子,就因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動腰肢說,「在這塊碼頭,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辦了。姓了唐再進了唐府,那可就齊了。小子,在唐府裡頭,你是只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門檻,貓見了你都得叫你三聲大爺;不過呢,你不能亂動,該在洞裡呆著你就乖乖呆著,在大上海,伸手退手,開口閉口全是大學問,你要走錯了一步,叭,夾子就把你攔腰夾住了——你就算完了。沒有第二回。大上海就這樣,你還小,這個你不懂——記住了,小耗子?」

  「記住了。」

  二管家摁住了我的頭,往我的頭上打洋皂。我抓了幾下,頭上響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細碎的滋滋聲,像爬過好幾隻螃蟹。二管家把洋皂塞到我的手上,命令說:「好好擦——這可是東洋貨,你給我把耳後頭好好搓幾把,別他媽的給我添麻煩。」我把東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條泥鰍,有一股很好的香味。東洋貨我可是頭一回碰到。我所知道的東洋貨只有「味之素」,聽人說像麵粉,鮮得在舌尖上打滾。我只在縣城戲園子旁邊見過廣告,藍藍地寫成「味の素」,大人們總是說「味之素」。

  二管家說:「小子,你他媽真是好福氣,趕上這個時候來上海。我們老爺來上海的那陣子,大馬路上還沒有裝新燈呢。」二管家從我的手裡接過東洋皂在身上咯吱咯吱只是亂擦。「上海灘的這些大樓,別看那麼高,在老爺眼裡全是孫子,是老爺看著它們一天一天長高的。老爺在十六鋪做事那陣子,嘴上剛剛長毛,後來入了門,『通』字輩的,這個你不懂。二爺和三爺原比老爺晚一輩,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國的那一年,老爺從英國人手裡救了他倆的命,反和他們拜了把子,結成生死兄弟,這是什麼事?可咱們老爺就這種人!老爺就是靠一身仗義打下了這塊碼頭!」

  「我給老爺做什麼?」我慌忙問,內心充滿崇敬。

  「想伺候老爺?」二管家聳起肩頭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就想伺候老爺?」

  我抹了一把臉,對了二管家只是眨眼。

  「你去伺候一個女人。」二管家神秘地一笑,悄聲說。

  「我要伺候老爺!」

  二管家對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沒有發脾氣。我真是碰巧了,二管家因為當晚的豔福變得格外寬容。他笑笑說:「是老爺的女人,老爺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我不會。」我說。

  二管家有點不高興了,「嗯」了一聲,說:「又他媽的不是讓你當主子,做奴才,誰他媽的不會?一學就會!」

  我不吭聲。我的頭腦只想著老爺。我輕聲說:「我不。」

  「你不?」二管家弄著手裡的泡沫,怎麼也沒料到我敢回他的嘴,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臉上拉下一道黑。「你不?等見了她,你想學就來不及了!——你不?老子混到今天這個份上,都不知道不字怎麼說。鳥小不知樹林大!上海灘多少腦袋掉進了黃浦江,知不知道為什麼?嗯?就因為說了那個字。不?手拿洋槍管,誤作燒火棍,你小東西膽子可真大!我告訴你,你先伺候個把月,你能把個把月撐下來,這只燙飯碗你才捧得住——記住了?」

  「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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