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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小鈴鐺的悲傷模樣集中在嘴上。她的嘴一開一合,沒有聲音,像一條缺氧的魚。小蘇走到她的身邊,捂住她的臉,把她的頭擺在自己的腹部,輕聲問:"怎麼啦,小鈴鐺?"這個意外溫存傷透了小鈴鐺的心,她仰起臉,抱著小蘇的腰哭出了一種古怪聲音,哭出了一種令小蘇心碎的聲音。小蘇知道她想說話,卻又猜不出,毫無意義地問:"怎麼啦,你怎麼啦?"阿娟生氣地抱起兒子,對小蘇說:"不理她,阿姨不理她!不曉得她犯了什麼病,最近老是犯怪!"小蘇聽著小鈴鐺的哭聲,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小蘇說:"大姐,你哄哄她,你慣慣她不就完了。"阿娟抖著手裡的兒子說:"不能再慣了,我和她爸慣了她七年了,對得起她了。"阿娟拍拍兒子的屁股說:"就慣弟弟,不慣你,就慣弟弟,不慣你!"

  小蘇回到自己的屋子。小蘇回到自己的屋子才發現夏末一早就不在了,她意外地發現夏末的畫布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小蘇從畫布上取下刀子,正反看了又看,畫布上面有一個洞。小蘇拿著刀子想不出任何頭緒。是頭疼提醒了她,她想起了昨天,想起了昨天似乎有過的一場醉。小蘇在印象裡頭和夏末吵了,小蘇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起吵了些什麼了。

  直到中午夏末都沒有回來。小蘇在上班之前給夏末留了張條子,說了幾句溫存話。小蘇的腦子裡來來去去全是壞預感。小蘇背著包一個人下了樓去。小蘇走到地面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和她說話,小鈴鐺跟出來了,她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對小蘇擺手,做出"再見"的手勢。小鈴鐺向小蘇大聲說"再見",她的發音極醜,聽上去像"帶電",她站在樓梯口,臉上的蒼涼與面龐不相稱,像成人的化妝品。小鈴鐺準確地望著小蘇,用啞巴才有的音量大聲說:"帶電!"小鈴鐺的說話聲使她越發像個啞巴。她就會說這兩個字,別的心思成了她眼裡的風,只有風才能知道它們將吹向哪裡。傷心在小蘇的胸中東拉西拽。小蘇仰著頭,躲在淚花的背面打量小鈴鐺。小蘇知道她說"再見"的另一層意思,指望自己能早點回來。小蘇對樓上擺擺手,說:"再見。"

  汪老闆和小蘇一人占了一張大沙發。百葉窗外是黃昏。黃昏時的憂鬱光芒從窗子裡扁扁地進來,使屋裡的瓷器與牆面一起顯現出黃昏靜態。汪老闆害怕黃昏。發財之後汪老闆多了這個毛病。黃昏在每一個黃昏悄悄追捕他。無論躲到哪裡黃昏都能準確無誤地逮住他,把他交給他自己,讓他自己對自己精明,自己對自己冷漠,自己對自己傲慢,自己對自己目空一切。

  黃昏是現代都市的冷面殺手,成了你的影子,在你的腳下放大你自己的陰影部分。黃昏這個農業時代的抒情詩人,就這樣被商業買通,在城市的每一個落日時分走街串巷,從事心智謀殺。

  汪老闆端著那只杯子,杯子裡永遠是白開水。他的小拇指在玻璃平面上悄然蠕動。小蘇敏銳地看到了這個細部動作。汪老闆的目光很沉著,但他的小拇指說明了他的內心恍惚。小蘇不相信人的眼睛,眼睛再也不是當代人心靈的窗戶了,每一個當代人的眼睛都已經巧舌如簧了。小蘇相信人的手,你用一隻手去說謊,至少有另一隻手不。小蘇望著他的指頭,生活在每一個指頭上都有難度。

  汪老闆把玩那只杯子,突然說:"你說,人發了財,最怕什麼?"

  "破產。"

  汪老闆無聲地笑,無聲地搖頭。汪老闆說:"不是。"汪老闆傾過上身,看著小蘇的兩隻眼睛,說:"是目光。"汪老闆怕小蘇聽不明白,挪出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做成"V"字狀,從鼻樑上叉了出來。"是目光。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眼光正視我:商業眼光。至於別的,關懷、撫慰乃至性,只能是貿易。"

  小蘇聽了"貿易"這話就多心了。小蘇掛下眼皮,覺得自己偷了他的錢,坐在一邊渾身不自在。"怎麼這麼說呢?"小蘇望著自己的腳尖說,"這麼說就沒意思了。"

  汪老闆聽了這話不吱聲了。歪著嘴笑。男人歪著嘴笑內心都會產生一些古怪念頭。汪老闆岔開話題,很突兀地說:"我現在這樣站在講臺上,像不像一個教授?"

  "不像。"

  "真的!"

  "不像。"

  "哪裡不像?"

  小蘇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反正不像。"

  汪老闆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窗外的黃昏更黃昏了。汪老闆站了很久,他回過身時滿眼都是亂雲飛渡。"我一直想做一個教授的,"汪老闆很茫然地說,"這只是少年時候的一個想法。少年時代的想法害人,能讓人苦一輩子。當時我只是想,等我有了錢,就回來。生活就是回不來,失敗者回不來,成功者更回不來,生活就是這麼一點讓人寒心。"

  "你要當教授做什麼?你比教授強一百倍。"小蘇很認真地說,"你只不過是虛榮罷了。"

  汪老闆又是笑。汪老闆笑著說:"錢能買到榮譽,錢還真的買不來虛榮,小師妹。"

  小蘇在汪老闆面前緊張慣了,看他這麼隨便,反倒老大的不自信。小蘇輕聲說:"我只是你的雇工。"

  汪老闆歎了口氣,說:"是啊,是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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