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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

  夏末在公司裡沒有找到小蘇。這樣的結局夏末始料不及。那位小姐回答得極有把握,"沒有這個人,絕對沒有這個人。"夏末得到這個回答很久沒有回過神來。他走進了電梯。電梯往下沉。夏末認定自己掉在井裡了,向大地的深處自由落體。

  電梯把夏末帶回了地面,夏末踏在大理石地面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肯定又是有誰說謊了,要麼是地面,要麼是電梯。

  夏末到家之後靜靜地等待小蘇。他打開箱子,從箱子裡取出最後的幾張紙幣。紙幣又髒又皺,夏末把紙幣平舉起來,看了看防偽線。它們貨真價實。它們沒有說謊。毛澤東和他的同志們很親密地靠在一起。他們緊閉雙唇,目光嚴峻,滿臉憂心忡忡。即使是偉人到了錢上頭也很難親切慈祥的。夏末把紙幣塞到褲兜裡,打量他們的床,那張海藍色平面沒有半點液體感了,到處是褶皺,有了風的痕跡。夏末從小蘇的枕頭上拾起一根長髮,在指頭上繞來繞去。夏末開始追記小蘇的長相。夏末怎麼也沒能想得起來。

  夏末奇怪怎麼會想不起小蘇的長相的,天天生活在一起,那張臉居然成了他的記憶盲點。昨天晚上他們還在一起吵架的,居然會想不起長相了。但夏末一想起吵架小蘇的形象慢慢又回來了,她的醉態,她的說話口氣,一切重新栩栩如生。"我他媽的居然還去公司找她道歉,"夏末對自己說,"我他媽的居然還想給她一個驚喜!"小蘇比平時晚歸了一小時。她一到家就努力裝出開心的樣子,好像昨天沒吵過,生活從來就像那張床單,在陽光底下風靜浪止。小蘇手裡捏著兩包三五香煙,躡手躡腳向夏末的背影走去。她走得伸頭伸腦,像一隻雞。她把兩盒煙從夏末的背後揚過去。夏末回過頭,一眼就看出了小蘇的心思。夏末決定順水推舟。也很開心地抿嘴一笑,滿臉滿腮全是愛情。夏末接過煙,滿意地撕開香煙封口。夏末點上煙,猛吸了兩大口,說:"至少在抽煙的檔次上我們和世界是接軌的。"小蘇聽他的口氣,猜他過去了。小蘇的十隻指頭叉在一起,按在夏末的肩頭,下巴擱在手背上,故意撒嬌說:"晚上吃什麼?"

  夏末笑而不答,說:"下次可別買這麼貴的煙了。"小蘇說:"今天加班,老闆開恩了,要不我才不買。"夏末說:"你們老闆我見過,是個瘸子。"小蘇知道他在胡扯,拖聲拖氣地說:"瞎說,人家才不瘸,人家好好的。"夏末聽了小蘇的話再也沒開口,他受不了"人家"那樣的口氣,臉上不好看了,三口兩口就把一支煙抽完了。小蘇瞟了四周一眼,知道他還沒燒飯。小蘇拿過圍裙,沒話找話,笑著說:"今天晚報上有個小幽默,笑死人了,說一個畫家和一個警察去打獵,他們躲在草叢中,好半天沒動靜,後來躥過來一隻野兔,畫家剛要開槍,警察卻跳了出去,大聲說:'站住,我是警察!'"小蘇說完了只顧自己笑,笑完了才發現夏末的臉已經繃緊了。幽默使夏末的臉色越發嚴肅。小蘇望著夏末的臉,笑容一點一點往下掉。小蘇說:"你怎麼啦?"夏末嚴肅地說:"你的幽默說錯了,是畫家去打獵,乓乓兩槍,卻打回來兩包香煙。"小蘇提著圍裙,臉不是臉,心裡沒底了。小蘇茫然地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下午到公司向你道歉去了。"

  一列火車沒頭沒腦沖了過來,把所有的耳朵都嚇了一跳。夏末的故作鎮靜終於讓自己衝垮了。夏末在火車的"哐啷"聲中一腳踢翻了畫架,他的表情像一列出軌火車,夏末伸出指頭指著房門大聲吼道:"從出了這個門你他媽的就說謊,一直到今天晚上,現在!你他媽才幾天!"

  隔壁傳來了嬰兒的驚哭聲。耿師傅大聲乾咳了一聲,意思全在裡頭。夏末把指頭從門口移向小蘇,壓低了聲音說:"從頭到尾都他媽的是個錯誤。"

  這個靜態持續了很久。直到火車走出聽覺。這個靜態就這麼僵在原處。生活就這樣,選擇失敗呈現某個靜態。小蘇側過臉,下巴擱在了左肩,整個面容就全讓頭髮遮住了。夏末放下手。夏末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出了不成熟的大男孩常說的話:"你有什麼好解釋的?"

  小蘇傷心已極。這是一個錯誤。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小蘇傷心的話脫口就沖出來了。小蘇忘掉了耿師傅剛才的乾咳,雙手垂在原處,握緊了拳頭大聲喊道:"我解釋什麼?我是你什麼人?"

  小蘇一個人坐在床邊。她沒有關門。門保持著夏末出走時的狀態。半開半掩。夏末走得極衝動,他用腳踢開門,門被牆反彈回來,只關了一半,保持了家的曖昧格局,似是而非。夏末下樓時一定踩空了最後一階樓梯,他給小蘇的最後聽覺是一組慌亂腳步,是失衡之後重新求得平衡時的慌亂腳步。小蘇的聽覺伸得很長,夏末沒有給她的聽覺留下任何餘音。然後小蘇的聽覺被夜色籠罩了,佈滿了鐵軌,佈滿了金屬緘默。

  小蘇關上燈,用電爐點了根香煙。煙頭的猩紅光芒提示了某種孤寂,給了小蘇意外許諾。煙是個好東西。這個和事佬逮住誰就安慰誰。小蘇在抽煙時感覺到自己的脆弱,脆弱的民族一定是一個擁有大量煙民的民族,脆弱的時代一定也就是擁有大量煙民的時代。小蘇坐在這個失敗與錯誤的空間裡頭。四處是煙靄。

  夜裡下起了雨,是那種介於雨與霧之間的網狀飄拂。小蘇站在陽臺上,從鐵軌表層上的黑色反光裡知道了雨意。生活這會兒不知道躲在哪裡,不知道是在夜的幹處還是濕處。小蘇盼望生活能就此停下來,她現在惟一可以承受的只是生活靜態。

  夜裡的雨在後半夜到底下下來了,到了早晨一切都涼爽乾淨了。一場秋雨一場涼,雨後的早晨居然晴朗了,涼絲絲地秋高氣爽。小蘇刷牙時耿師傅正好去上班。耿師傅對小蘇客氣地點點頭,眼神裡頭有些複雜,但什麼也沒問。耿師傅這個人不錯,他什麼也沒問。小蘇就怕他問。她的生活經不起任何提問了。耿師傅扛了那只鐵道扳頭,上班去了。小蘇刷牙時沒敢回頭,她知道耿師傅從窗口經過時一定會向屋裡打量的。小蘇沒回頭。她突然學會在微妙的關頭掩耳盜鈴了。

  一個上午小蘇都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小蘇點上煙,百無聊賴,小蘇拿起夏末留下來的那些顏料,一根一根往外擠。破畫布上一下子繽紛妖嬈了。小蘇擠完所有的顏料往後退了幾步,覺得自己是個畫家了。這幅畫真的像城市的街面,呼啦啦一派繁榮景象,光怪陸離,喧鬧昌盛。小蘇給這幅畫起了個名字:城市。小蘇拿起筆,選擇了一塊上好地段,決定給自己畫一幢房子。

  小蘇只動了一兩筆,卻弄壞了,糊了一小塊。小蘇放棄了自己的房子,只想改回來,又動了幾筆,卻越動越壞了。小蘇看著自己的傑作轉眼就成了廢品,老大的不甘,動來動去把一幅畫全動得不成樣子了。小蘇的心情壞了,拿著筆只是亂塗抹,塗來塗去鮮麗的色彩竟沒了,只剩下一張灰。這個城市居然如此脆弱,僅僅是家的願望就使一派繁華變成了一張灰。

  隔壁傳來了阿娟的聲音。阿娟說:"打醬油去!"小蘇猜得出阿娟是在和小鈴鐺說話。阿娟說:"你打不打?"沒有聲音。小蘇想像得出小鈴鐺眼裡的模樣。阿娟說:"你不打,中飯你也別吃!"小蘇看見阿娟一個人從窗口出去,她的手裡提了一隻空醬油瓶。

  嬰兒的驚啼是在不久之後發出來的。小蘇起初沒有留意,但小蘇立即聽出聲音不對了。小蘇沖出門,走到阿娟家門口,小鈴鐺正提著剪刀傻立在堂屋中央。她的臉上有一種瘋狂的東西飛速穿梭。她的弟弟仰在床上,手腳在半空亂舞。他的哭聲不大,但有一種極其可怕的力量蘊涵在啼哭裡頭。小蘇撲過去,小蘇在撲過去的過程中聽到了剪刀墜地的聲音,被水泥顛了兩下。

  小鈴鐺的弟弟緊閉了雙眼,小臉漲得通紅。他的襠部全是血,模糊了一大塊。他的小東西沒有了,只有一塊鮮紅的斷口。小蘇轉過身,小鈴鐺半張著嘴癡呆地望著她。小鈴鐺的手伸過來了,弟弟的小東西在她的手上。螺絲狀,極短的一塊。小蘇慌忙回頭。小蘇趴在自己屋子的北窗,遠遠地看見阿娟正在巷口和一個女人說笑,她的手上的醬油瓶還是空的。小蘇失聲叫道:"阿娟!阿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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