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生活邊緣 | 上頁 下頁


  (九)

  小蘇坐在汪老闆家裡上班,她所做的工作很簡單,和時間比耐心。整個午後充滿了小蘇內心獨白。她以這種方式悄悄與自己周旋。這個家真的不能算家,像家的感覺說到底只不過是一筆買賣。小蘇坐在沙發上,仿佛生活在生活的背面。這是一種極其彆扭的感受,甚至讓你的哭泣都找不到悲傷由頭。

  汪老闆回來得偏晚,帶回來一臉倦容。小蘇很快注意到汪老闆的習慣,回家後總是先站

  到窗前,用一隻指頭挑起百葉窗葉,靜靜地望著窗外。小蘇站在他的身後,守住他的沉默,有點尷尬。小蘇猶豫了片刻,說:"汪老闆,能不能在公司給我找一份活,做什麼都可以的。"汪老闆掉過頭,眼珠慢慢地移向小蘇。汪老闆不高興地說:"我給你的工錢不低了。"小蘇說:"我不要你給我加工錢,我就想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汪老闆說:"你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小蘇說:"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需要這筆錢。"

  汪老闆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杯子很乾淨,小蘇透過玻璃甚至看得見汪老闆的指紋。指紋被放大了,像一張蜘蛛網。汪老闆的目光和那杯水一樣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他望著小蘇說:"你想做什麼?"小蘇的回答充滿自信,小蘇說:"我只想投入生活,我受過高等教育,我相信什麼都行。"汪老闆聽完小蘇的話目光敷散開來,變得鬆散憂鬱。汪老闆冷冷地說:"那就試試。"小蘇酒醒之後才知道自己醉了的,汪老闆給她的活不重,只是陪客人們吃吃飯。汪老闆交待好了,所有的事都由別人談,她只要坐在那裡,"陪陪就可以了"。

  小蘇入座時落落大方,顯得文質彬彬。小蘇坐在一邊,靜靜聽,一切都好好的,後來一個客戶向她敬酒。小蘇不能喝酒,可人家客客氣氣,也是文質彬彬的樣。人家敬酒的話說得滴水不漏,又合情又合理,一套一套的。小蘇被說得都感動了,要不喝下去小蘇自己都不好意思。後來小蘇就喝了。這一喝就開了頭,又站起來一個,同樣客客氣氣文質彬彬的樣,話說得更合情更合理,邏輯更為嚴密。小蘇不知道說什麼,只是賠著笑,只能又喝。大家一起對著小蘇熱情,小蘇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後來小蘇的笑全僵在臉上,只覺得不會笑。小蘇實在不能喝了,人家還是親切地勸,弄來弄去小蘇坐不住了,恨不得把酒杯砸到他們臉上去。可是人家笑容可掬,也不像存了什麼壞心思。小蘇每喝一口就像吃了一口蒼蠅,小蘇都快要哭了。後來總算是自己人仗義,給小蘇解圍,攙出去了。小蘇一出門就一陣嘔吐,丟了一地的人。

  小蘇醒來時躺在一張沙發上。屋子裡沒有人。小蘇口渴得厲害,倒了水極猛地往肚子裡灌,灌了一半汪老闆卻推門進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就那麼冷冷地望著小蘇。傷心委屈和憤怒羞愧在小蘇的胸中一起往上沖。她的淚眼對著汪老闆,無助地對著汪老闆。小蘇側過臉,淚水湧上來了,兩隻肩頭聳得老高。汪老闆走到她的身邊,說:"在這個世上你只適合做兩樣工作:教師和醫生。可是你自己放棄了。"

  "為什麼我就要做教師,"小蘇大聲說,"為什麼我就要到山溝裡去做教師,我偏不!"

  小蘇帶回家一身酒氣。酒氣是一種頑強固執的氣味,只要它自己不肯消散,你怎麼洗也洗不盡。夏末隔了兩米遠就聞到小蘇身上的氣味了。小蘇一見到夏末委屈全上來了,產生了哭泣欲望。但小蘇不敢哭,酒氣和哭泣是女人身上很壞的組合,容易使男人往壞處想。小蘇扔下包,弄得若無其事。但她的臉色太難看,這一點她再裝也裝不掉。她的臉上是高強度做愛之後容易產生的那種青色,在夏末眼裡充滿了下流的饜足與茫然。

  "你幹什麼了?"夏末嚴肅地問。

  "同事們和我吃了頓飯,"小蘇說,"一點不喝總不好。"

  "你幹嗎要喝醉?"

  "沒有啊,我沒醉,"小蘇笑著說,"你看我醉了?"

  夏末望著小蘇。她明擺著在說謊。她現在說謊都大義凜然了。夏末氣不打一處來,話從嘴裡橫著往外拖:"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麼樣了!"

  這話戳到了小蘇的疼處。小蘇回了夏末一眼,委屈一沖上來就把她衝垮了。淚水把這個家弄得搖搖晃晃,小蘇打起精神傷心地說:"我是醉了,別人要有能耐也輪不到我出去醉!"小蘇在這個晚上撂下最後一句話,隨後火車把這個夜帶走了。阿娟翻出了小鈴鐺的舊衣褲。這些舊衣褲小得早就裹不住小鈴鐺的身子了。阿娟決定在上午拿它們改成尿布片。阿娟怎麼也料不到小鈴鐺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她猜出了阿娟的心思,兇猛異常地撲了過來。小鈴鐺一手搶那些舊衣褲,一手奪那把剪刀。她不肯答應用自己的舊衣褲做尿布。這次爭奪伴隨了小鈴鐺的尖銳叫喊,那趟南下的列車都沒能蓋住小鈴鐺的叫聲。

  阿娟不是一個壞性子的人。但性子不壞的女人發起脾氣來效果卻格外嚇人。阿娟起先耐著性子,毫無用處地大聲說:"給弟弟的尿布,是給弟弟做尿布!"阿娟甚至用手做了一個墊尿布的動作。小鈴鐺不依。她沒有任何理由地和她的母親開始了對打。阿娟後來給弄毛了,阿娟把剪刀拍在桌面上,騰出了巴掌,對著小鈴鐺的屁股啪啪就是兩下。這兩聲是從撩起的裙子中發出來的,極脆,床上的兒子都嚇哭了。阿娟說:"放下來,你放不放?"阿娟十分氣惱地用剪刀在那條小花褲子上剪了個口子,自語說:"都要死了,都把你慣得不認人了!"阿娟用力撕開了那條小花褲,撕裂的聲音裡賭了天大的氣。小蘇在隔壁聽到了紡織品的撕裂聲,套上裙子趕過去,阿娟的手上正提著好幾片花尿布。阿娟用指頭戳著小鈴鐺的腦門說:"不愛你,看你壞!不愛你,我只愛弟弟,我看你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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