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生活邊緣 | 上頁 下頁


  (六)

  夏末赤條條地從出租車裡鑽出來,樣子很滑稽。耿師傅扛著鐵道扳手,一眼看見夏末,夏末的手裡捏了一把碎錢,步子邁得器宇軒昂。耿師傅"喂"了一聲,厲聲說:"和誰打了?"夏末笑笑,卻不答。耿師傅放下扳手拉下臉來,"告訴我,我去找他!"夏末揚了揚手裡的錢,高聲說:"我贏了。"

  夏末推開門,小鈴鐺正跪在小蘇的床沿折紙飛機。她聽不見開門聲,折得正認真。小鈴

  鐺的紙飛機在小蘇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鈴鐺抬起頭來,看見小蘇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門,眼眶裡突然飄了一層淚,一點一點變厚。小鈴鐺回過頭,夏末握著錢倚在門檻上和小蘇默然對視。小鈴鐺站起身從夏末的身邊悄悄退出去,看見爸爸用很猛的動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蘇身邊,只打量片刻,兩個人就無聲地吻了。這是一個傷心的吻,疲憊而又悠長。小蘇的指頭在夏末的後背上盲目爬動,像找不到地方結繭的秋蠶。小蘇貼緊夏末,夏末感到到她的身體發生了巨大變化。她的乳房失去了韌性與彈力,綿綿軟軟在他的胸前往後退。夏末聞到小蘇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奶腥。這股氣味縈繞在九月黃昏,使夕陽的繽紛越發妖豔,越發無助。

  夏末被這股奶腥籠罩了,他輕聲呼喚小蘇的名字。自尊在病態洶湧。夏末跪在床上,抱緊小蘇,小蘇仰起來張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兩列火車正在窗下交叉,車輪聲紛亂了,它們交叉的過程中大地疾速顫動。火車失之交臂,它們朝各自的方向呼嘯而去,聲音往兩邊的遠方消逝,在人類的聽覺中拉開了世界的無垠空間。黃昏在鐵軌的反光中降臨了,鐵軌靜臥在城市邊緣,鐵軌同樣靜臥在生活邊緣。這個世界上只有它們瞭解世界的來龍去脈。但它們不語,恪守金屬品格。

  小蘇在這段無聊的日子中和啞女小鈴鐺成了朋友。小蘇從阿娟那裡學來了兩個手語單詞:你好。再見。把食指指出去:你;豎起大拇指:好;擺擺手:再見。小蘇決定教會小鈴鐺"說"出這兩個詞:你好。再見。

  但小鈴鐺拒絕任何發音。她只是笑。小蘇給小鈴鐺洗過手,拿了一張小凳坐在陽臺上。小鈴鐺站在她的兩腿之間,小蘇把小鈴鐺的左手中指塞進自己的口腔,擺在自己的舌尖上,讓她的另一隻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蘇說:"你好。"小蘇說:"再見。"小蘇反復說這兩個詞,示範了一遍又一遍。小蘇企圖讓她的手摸出一樣東西,讓她的手感建立起氣息與舌位相對於發音的關係。

  你好。再見。小鈴鐺望著小蘇的嘴唇,躍躍欲試。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對自己的躍躍欲試又防範又好奇。

  阿娟的產期提前了四天。大約是在淩晨兩點,阿娟的叫聲在夜裡睜開了綠眼。她的叫聲聽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過程中其實就是母獸。夏末和小蘇一起被驚醒了。小蘇說:"要不你去一下。"夏末的眼睛一直沒睜開,他連續失眠了好幾夜,今天剛剛睡進去。夏末閉著眼睛說:"我就去。"小蘇用腳尖捅了捅,說:"你快點呀,什麼時候,這麼面。"夏末下了床,摸到褲子,套上去,提拉鎖的時候夏末睜開眼睛,眼裡像揉了一把沙。

  門已經開了,阿娟正被耿師傅架住往外挪。耿師傅急了,一時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滿嘴滿牙地"畫家"。阿娟的身體比預料的還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兩隻手卻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門檻之後換了一個叫法,她扶住腹部直著眼睛尖聲叫道:"兒--兒--"

  阿娟的兒和他的父親一樣性急。阿娟躺在產床上不出一個小時,他自己就走出來了。他走完這個過程只用了十六分鐘。他拒絕了醫療手段,甚至拒絕了醫生與護士的幫助,帶著一身胎脂和血水一個人慢悠悠走出了母體。他的樣子只比夏末鑽出紅色夏利車少了一條足球褲。小護士興奮地說:"怎麼這麼順?怎麼回事?這麼順!"老護士一手托住小東西的頭,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說:"那時候我們不都那麼順!現在的女人,孩子都不會生了!"

  小護士給耿師傅送去了他兒子的消息。當父親的在這種時候少不了一些忘我舉動。說不出話或大淚滂沱都是常有的。但耿師傅讓小護士吃了一大驚。他讓小護士一連說了三遍"兒子"。耿師傅聽完護士的話再不吱聲了,他跪在了水磨石地面上,在胸前握著兩隻大拳頭,仰著頭,大聲喊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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