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生活邊緣 | 上頁 下頁


  (五)

  大街上佈滿九月陽光。高層建築都是新的,在陽光底下精力充沛,傲然自負。街上的每一張面孔都顯得營養豐富,每一個人仿佛都有來頭,目空一切,財大氣粗。

  夏末走在大街上。他用那雙渴眼四處打量招聘廣告。招聘廣告極多,反反復複就是女招待和男會計。城市就是這樣一條街,一邊站滿女招待,一邊佇立男會計。招待與會計構成了現代都市的花枝招展與理性秩序。一邊是溫柔鄉,一邊是富貴場。招待與會計的身影一路排

  列下去,拉出了都市的透視效果,用最時髦的傳媒話語概括起來說,拉出了都市"風景線"。他們的身影儀態萬方,瀟灑體面。他們就是今日城市,他們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處處顯示出今日城市的泡沫繽紛。無主題、無承載、款式不限、隨意自如,他們的身影迎來滿堂喝彩與掌聲,是一台綜藝。

  直到下午四點夏末都沒有找到頭緒。他走上天橋。他站在這個城市的中心。一時想不起這個城市到底在哪兒了。

  夏末站在天橋,憑空想起了小蘇對他說過的話,是在手術之後坐上馬自達對他說過的話:她空了。夏末站在天橋上,望著九月的城市畫面,四處生機勃勃,只有他夏末一個人"空了"。只要有人給他一巴掌,他立即就會變成一張二維招貼廣告畫,貼在馬路的拐角,對物質世界只重複一句話:"用了都說好。"

  瑪格麗特酒店裝潢一新。夏末遊蕩在酒家門口,看見自己成了酒家鏡面牆壁中的孤魂。文明世界處處是反光,處處有一種包孕一切的豁達與明亮。夏末迎著鏡子過去,卻看見鏡子把他一點一點往外推,又禮貌又寧靜。鏡子是當代都市中最偉大的世俗哲學家,它的世界觀與方法論無不體現出無中生有這一精神實質:做所有的承諾,不負任何責任。用鏡子裝潢建築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說到底這依然是會計的方式,鏡子使我們的世界遼闊起來,而我們的空間依然是被2整除的商。

  夏末走到一張木板廣告牌旁。廣告牌很精緻,瑪格麗特酒店"誠聘會計兩名,女招待若干"。夏末一看會計兩個字一股暴怒破空而來,不可遏止了。終於找到藉口了!夏末一腳就把廣告牌踢飛了。夏末對著大街放聲吼道:"除了會計你們還要什麼?你們要這麼多會計做什麼?"

  夏末的歇斯底里沒有引起社會性關注。大街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人們無暇旁涉,關注夏末的是酒店的兩個保安。出於職責與自衛,他們的威嚴身影移向了夏末。他們的制服很挺,鐵青色,舉手投足森然肅殺。

  夏末被帶上了二樓。空調很好,色彩是那種巴結人的調子。羊皮沙發軟得討喜,處處讓著客人。真是個好地方,夏末沒錢,不也進來了?

  進來了一個小夥子,和夏末差不多歲數,乾乾淨淨,很體面很精明的樣子。小夥子矮夏末半個頭,但他的目光在任何一個高度都能夠居高臨下。他的雙手插在褲子的兜裡頭。他走到夏末的面前,慢騰騰地說:"為什麼砸我東西?"

  夏末沒有開口。他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碎錢,堆在小夥子面前。

  小夥子說:"不夠。"

  夏末說:"我就這麼多。"

  小夥子說:"你有衣服。"

  夏末瞪著他,扒了上衣扔過去。

  小夥子說:"不夠。"

  夏末把自己全扒了,包括兩隻臭襪子。只給自己留下一條足球褲。

  小夥子說:"我猜得出你是什麼人,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什麼也別說。你不是憤世嫉俗,只是窮,你們對世界的態度只有一個:批判。別人用雙肩挑著你們,你們指出人不應駝背,這就是你們他媽的藝術家。"小夥子從西服口袋裡掏出錢包,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一張老人頭,對夏末說:"去叫輛出租。"

  夏末站著不動,古怪地笑起來。夏末說:"是生活迫使藝術家赤裸裸地面對這個世界。"

  小夥子跟著夏末笑,說:"這話聽起來有意思。值兩百塊。"

  夏末把指頭伸到小夥子的錢包裡去,抽出兩張。夏末望著兩張新票子,撚了撚,自語說:"掙錢原來很容易,就是說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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