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生活邊緣 | 上頁 下頁


  小蘇終於見到小鈴鐺的壞脾氣了。小鈴鐺一早醒來就沒有見到家人,往常可不是這樣的。經常小鈴鐺一覺醒來首先是拍床,這是一個儀式。拍床之後過來的肯定是爸爸,爸爸給她穿衣,然後她坐在床邊,爸爸再給她套鞋。洗漱和早飯都是媽媽操辦的。這一切都完成了,小鈴鐺的一天才算開始。這麼多年都習慣了,成了程式,成了愛與被愛的共同組合。小鈴鐺一生下來就是啞巴,負疚也就成了父愛與母愛的中心。小鈴鐺成了他們的傷心話題,耿師傅一次又一次對人說:"恨不得替她活了這輩子。"除了活著,他們替小鈴鐺做了一切。

  小鈴鐺醒覺後拍過床,她沒有見到父親,甚至沒有見到母親。小鈴鐺光著腳站在門前,火車在她的面前搖搖晃晃,來來去去。他們今天竟敢不愛她了!她一定要等回她的爸爸,一定要等回她的媽媽。她一定要等到他們拿著冷狗來認錯才肯張口吃飯的。哼!

  耿師傅中午從醫院帶來六個字。他在窗口對夏末小蘇大聲叫道:"兒子,兒子,兒子!"夏末和小蘇一起走到窗口來恭喜。耿師傅高興得沒樣子了,笑得一臉是牙齒。誰也沒有料到小鈴鐺在這樣的時候咬了出來。她像一條狗,撲上來伴隨了很古怪的叫聲。小鈴鐺的叫聲很古怪,一口就咬住了耿師傅的褲管,拉得老長,像一隻弓。耿師傅把小鈴鐺抱起來,不停地說:"你有弟弟啦,你可是有弟弟啦!"小鈴鐺的兩隻手在耿師傅的臉上不停地抽打,滿嘴大呼小叫。耿師傅笑著側過臉,對夏末說:"現在的孩子,不成人了。"

  耿師傅把小鈴鐺抱回床上去,然後躲在門口。父女兩個重新上演今天的開始儀式。小鈴鐺拍過床,耿師傅慌忙從門後頭沖出來,跑上去把小鈴鐺親了又親。耿師傅抱起女兒,給她換上衣服,輕輕拍拍小鈴鐺的屁股,說:"小乖乖,明天可不許這樣了,你有弟弟了;小乖乖,明天開始再也不能這樣了。"

  小蘇聽著隔壁的動靜,說:"小東西還真是有脾氣。"夏末點了根煙,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樣,現在的孩子全都這樣,我們的要生下來也這樣。"

  小蘇用指頭挖挖耳朵,笑著若有所思地說:"都這樣了。"

  (七)

  電梯停靠在二十七樓。停靠時小蘇一陣眩暈。這是身體沒有復原的徵候。小蘇在電梯的鏡子裡打量過自己,渾身上下都有點松。小蘇出門之前花兩個小時精心修飾過自己,色彩的配備都動用了夏末。小蘇儘量使自己充滿彈性,舉手投足處處見得青草氣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氣,收不緊,顯得綿軟無力,所到之處休休閒閑。

  小蘇的包裡塞了前天的晚報。走進底樓的大廳時她的自信心其實就跑掉了。小蘇挺了挺

  胸,感覺上不到位。電梯把小蘇送到二十七樓,地毯是米色的,來來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蘇猜得出她們都是來和自己搶飯碗的敵人。小蘇在二十七樓的過道裡向右走到盡頭,拐了個彎,一眼就看見晚報廣告上的門牌號碼。小蘇望著這排鎦金的四位數,胸口一陣跳。小蘇敲開門,迎上來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說:"應聘嗎?"小蘇點過頭。小姐伸出左手指向牆邊的沙發,她的微笑和舉手投足都是禮儀,像印刷體鉛字,規整、文雅,夾了點權威。小蘇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腳底下。城市被俯視時越發體現出濃郁的都市氣質。這種氣質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備感孤寂。

  汪老闆坐在很大的醬色辦公桌後頭,看上去不滿四十歲,一臉平靜的傲。他的頭髮和白衣袖給小蘇印象極深,是一個考究起來無微不至的男人。這種考究不是臨時修飾的,看得出是日常狀態。小蘇堅信再往前走兩步會聞到男士香水的氣味的。

  小蘇回答了十幾個問題。都是預料之中的提問,小蘇尚未復原的身體在這個緊要關頭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樣蒼茫了。小蘇注意到汪老闆已經不再問她什麼,只是望著她。他把玩著黑杆圓珠筆,後來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小蘇沒有立即轉身。腦子裡只是空,只是傷心與不甘。再讓她歇四五天她小蘇完全可以爭取到這份工作的,但小蘇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裡頭,和暮色一起沖著汪老闆蒼茫過去。

  "我每天在五點半至六點半之間下班,"汪老闆很慢地說,"我很希望回家的時候家像個家。我一直想找一個鐘點工,就一小時。"

  "我受過高等教育,英語六級,能熟練地……"

  "你已經說過了。這只是個價格問題。"

  "你有老婆孩子嗎?"

  "你應當說妻子和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嗎?"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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