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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一組是十個人,也可以說,一組是十把槍。和剛才吳蔓玲的射擊比較起來,現在,鹽鹼地裡的槍聲則更像槍聲了。好在人們的耳朵已經適應過來了,不再是一驚一乍的了。就槍聲而言,吳蔓玲的槍聲頂多也就是流寇的所為,是孤單的,零星的。這會兒,真正的戰爭開始了。是阻擊戰。敵人一次又一次地衝鋒,他們想從這裡逃出去。然而,這是妄想。一陣又一陣的槍聲宣告了他們的失敗,宣告了他們的死亡。端方都已經看見遍地的屍體了。他的想像力在向內看,他的心中有一部電影,這部電影的內容是「人在陣地在」。槍聲大作,空氣都香了。火藥的氣味越來越濃郁,這是戰爭的氣味,它籠罩了鹽鹼地,籠罩了裡下河的平原,籠罩了每一個年輕人的心。硝煙的氣味令人沉醉。

  漫長的、驚心動魄的阻擊戰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戰士們槍槍中靶。正如歌曲裡所唱的那樣,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敵人的死傷慘重。戰士們收起了槍,把它們架在了一邊。這一架就是一個信號,實彈射擊結束了。戰土們來到王家莊的年輕人中間,開始趕人。把他們往鹽鹼地的外面轟。端方站在那裡,沒動。怎麼就這麼結束了呢,他還一槍沒放呢。端方的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惆悵。這場戰爭能打上十天八天的多好哇!一個戰士來到端方的身邊,客客氣氣地說:「離開一些吧。」端方沒好氣地說:「反正結束了,你管我們站在哪裡?」戰士反問了一句,說:「誰說結束了?」戰士說,「誰說結束了?還有手榴彈呢。你們趴在我們身後,萬一有人脫手,多危險?」

  端方的好心情突然就被調動起來了,是喜出望外和絕處逢生的喜悅,簡直就是撈了一筆外快。還有手榴彈呢!端方立即幫助戰士們清理場地了。端方帶領著大夥兒爬上了遠處的小土丘,在小土丘的背後,他們趴下了。遠遠的,他們看見洪大炮撬開了一隻彈藥箱,小心翼翼。那裡頭全是手榴彈。在傍晚的陽光下面,它們發出烏溜溜的光。吳蔓玲望著彈藥箱,很害怕,不好意思地對洪大炮笑笑,說:「洪主任,看起來我要做逃兵了。」洪大炮緊緊握住了吳蔓玲的手,高聲喊道:「戰鬥緊張,你也別送我,我也不送你。我還要指揮!你回去吧,回去!這裡有我們!」

  手榴彈的爆炸是真正的爆炸。伴隨著一陣火光,大地都晃動了。然而,端方失望地發現,它的威力遠不如電影上的那樣巨大。電影就是這樣,在手榴彈爆炸的時候動用了特寫鏡頭,整個畫面都是紛飛的屍首和紛飛的泥土,具有一錘子定音的效果。其實不是這樣的。手榴彈並沒有那種大規模的、駭人聽聞的殺傷空間。它驚人的只是聲音,它炸飛的泥土卻遠遠稱不上遮天蔽日。端方渴望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手榴彈讓端方失望了。可是,不管怎麼說,恢弘的、劇烈的爆炸聲還是讓端方的熱血沸騰起來。他激動得不能自己。他要當兵。他還是要當兵。只有當上兵了他才能整天和射擊、和爆炸在一起。端方趴在地上,暗自下定了決心。他對自己說:「對吳支書要好一點,對吳支書要好一點!從今天開始,對吳支書要真正的好一點。今年不行,還有明年。」

  「放一槍」的願望端方最終也沒有能夠實現。夕陽西下的時候,鹽鹼地的上空飄滿了硝煙,硝煙堆積在半空,被夕陽染得通紅。空氣的味道全變了,不再是香,而是糊。大地突然安靜了下來,有了慘烈的、難以接受的跡象。戰士們在遠處,像電影裡的一個遠景,安安靜靜地立隊,安安靜靜地稍息,安安靜靜地立正,安安靜靜地向左轉——走。端方站起來了,他望著遠方,遠方是一支「之」字形的隊伍,他們已經開始撤退了。心裡頭突然就是一陣難過。他的心裡響起了電影上的畫外音:「同志們走了,革命轉入了低潮」。端方都有些不放心了。他們為什麼要走?他們走了,王家莊會發生什麼呢?揪心了。天黯淡了下來,端方的心也一起黯淡了。他轉過身,並沒有和別人一起去爭搶子彈頭,卻盯住了自己的身影。他的身影很長,在一個下坡上。端方的身影有了流淌的危險,有了覆水難收的意味。夕陽同樣把硝煙的陰影投放在了下坡上,端方在陰影中傷感而又彷徨。

  老駱駝說:「回去吧。該喂它們了。」

  因為實彈演習,村子裡其實是空著的。每一間房屋都安安穩穩,每一棵樹都安安穩穩。而那些草垛的外部輪廓則格外地柔和了,它們綿軟的線條完全體現出了被佔領和被解放的局面,柔順,服帖。村子裡偶爾有一兩個婦女在走動,她們頭頂著圍巾,腋下挎著竹籃子,是沒事找事的樣子。這同樣也是被佔領和被解放的局面。總之,在冬日下午的太陽下面,呈現出祥和而又安樂的景象,同時也是死氣沉沉的景象。說不好。畢竟是年底了,年底的村莊就是這樣,有一股說不出的寥落,仿佛是在預備,在積蓄,新年一到,才能夠歡天喜地起來。當然,槍聲響起來之後情形立馬改變了,王家莊不再寥落。槍聲就是發令,村子裡的家禽和家畜「呼啦」一下,集體出動了,神經質地出動了。它們哪裡能懂得槍聲的意義,它們不懂,嚇壞了,魂飛魄散。它們就知道顛,就知道跳。一眨眼的工夫王家莊就沒了人樣,家畜飛奔起來,半空中飛翔的全是雞鴨鵝,還有它們的羽毛。王家莊突然就成了一個動物的世界,是飛禽與走獸的世界,一句話,瘋狂的世界。史無前例。乾脆就是史前。有了洪荒的、霸蠻的、原始的氣息。

  無量就是在這樣紛亂的景象當中回到了王家莊,渾身的毛都立在了身上。它看上去更大,更高,更強。威猛極了。它徹底忘記了自己是一條狗,它像一塊長了四條腿的肉,它更像一顆長了毛的炸彈,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它有速度。它的速度就是它的方向。它體內的內分泌是旺盛的,瘋狂的,火熱的。它分泌出了速度。分泌出了真本性。它分泌出傑出的、超常的、不可估量的力量。它把自己分泌成一朵炫目的蘑菇雲。它是盛開的毒蘑菇,能夠騰空、穿梭、裂變和噴射。它耀眼,刺目,驚心動魄。在它抵達王家莊之前,無量路過了養豬場。一大群白花花的、黑乎乎的小豬仔擋住了它的去路。內分泌指引著無量,內分泌激蕩著它。無量張開了它的嘴,它的嘴、它的鋒利的牙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叼起了一塊白花花的肉。咬斷了。黑母豬還沒有能夠做出適當的反應,無量已經把小豬仔的屍體放下了,一口咬住了黑母豬的腿。黑母豬嗷叫了一聲,企圖做出反抗。然而,母性是徒勞的。母性的力量抵擋不住內分泌的瘋狂。無量沒有興趣和它糾纏,它丟下了黑母豬,繼續狂奔。它要讓自己的每一顆牙齒和每一根汗毛都成為速度。它回到了大隊部,臥在了吳蔓玲的床下。它的五角形的瞳孔閃閃發光。它的五角形的瞳孔警惕、囂張而又驚慌。它在企盼。它更在防範。它的企盼是全神貫注的,它的防範則更加全神貫注。五角形的瞳孔照亮了無量的世界,每一顆牙齒都是晶瑩的,剔透的。無量的牙齒做好了積極的準備,一旦有人進來,它就要張開它的嘴,上下一夾擊,每一顆牙齒就十分對稱地進入到人肉裡面去了。

  養豬場裡的黑母豬被咬得不輕,它退到了牆邊,像大隊會計數錢一樣舔起了自己的傷口。而不遠處的槍聲一陣又一陣,有了排山倒海的陣勢。散亂的小豬仔子們這時候已經不再紛亂了,它們一起擠在了黑母豬的腹部底下,和黑母豬的奶頭一齊瑟瑟發抖了。

  端方帶著一身的硝煙,回到了養豬場。他依偎在牆上,低著頭,心裡頭有說不出的惆悵。卻在地上發現了一樣東西,是一隻小豬仔子的豬蹄。白色的,在黃昏微弱的光芒中放射出白花花的光,一共是三個。端方愣了半天,終於確認了。一確認端方就傻了,抬起頭來再看看四周,全是小豬仔的豬蹄,豬尾,甚至還有小豬仔子們的內臟。豬腸子細細長長的,拖得一地。剩下來的,全是小豬仔們的屍體了,有那麼兩三隻還在抽搐。它們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可以說慘不忍睹了。端方跳進了屋子,黑母豬尖叫了一聲,躲到老駱駝的床下面去了,只在外面留下了一顆腦袋。它的眼睛像兩隻半自動步槍的槍眼,藍悠悠地瞄準了端方。黑母豬的嘴巴可以稱得上血盆大口了,叼了一隻小豬仔的豬肝,正在咀嚼。端方的頭皮緊了,一陣發麻,隨手撿起一具小豬仔的屍體。它的脖子早就斷了,腦袋側在了一邊。這時候老駱駝進屋了,他立在那裡,不停地打量地面。額頭上都冒汗了。老駱駝到底是老駱駝,比端方鎮定。他即刻就把門關上了,點起了馬燈。馬燈照亮了這個狼藉的場面。溫馨的、橘黃色的燈光無限柔和地照亮了這個慘烈的場面。黑母豬在床底下,卻把豬肝放下了。它似乎已經吃飽了,吃撐著了,對鮮嫩的豬肝再也不感興趣了。它振奮得很,緊張得很,背脊上的豬鬃全豎了起來,像一個刺蝟。黑母豬機警地望著端方,機警地望著老駱駝。它的眼睛在它的大耳朵的後面,精力充沛而又虎視眈眈。它的瞳孔裡發出強有力的光。而它的脖子早已經變成了一隻風箱,發出低沉的呼嚕。那是恐懼的聲音,那更是警告的聲音。一陣一陣的。端方突然就怕了。這樣的場景他從來沒見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他不知道老駱駝床下的那只黑母豬究竟是什麼。端方沒有把握。恐懼拽住了端方,他後退了一步。老駱駝一把就把他揪住了,低聲地說:「端方,別動,不要動。」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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