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九一


  老駱駝說:「我以後告訴你。你盯著它,不要走神。腳底下不要動。」

  「我們該做什麼?」

  「我去把它趕出來。你把扁擔拿好了,對準它的腦袋,是腦袋。要准,要快。最好一下就解決問題。別讓它咬著了,記住了?」

  「記住了。」

  老駱駝撿起了地上的小棍子,那是端方主持正義的小棍子。他歪斜著身體,走到床的一端。端方卻把扁擔握緊了,預備好了。老駱駝用小棍子捅了一下黑母豬,黑母豬沒有動,嗓子裡卻是一聲嚎叫,淒厲了。老駱駝就使勁。黑母豬還是不動。老駱駝就爬到床上去,把床板一塊一塊地拆了。這時的黑母豬卻動了。它在往後退。屁股都頂在了牆上。端方一點一點地逼上去。老駱駝就聽見耳邊「呼」的一聲,風在老駱駝的耳廓上晃了一下,一陣涼。端方的扁擔已經掄下去了。端方的扁擔在黑母豬的天靈蓋上開了花,精確無誤。幾乎就在同時,許多黏稠的東西飛濺出來,濺在了牆上,濺在了端方和老駱駝的身上,臉上。很腥。

  端方抹了一把臉,一部分是紅色的,另一部分則是乳白的,像膠水,更像糨糊。只能是腦漿子了。黑母豬的腦袋已經開了,其實它已經死了。可它的身子卻站立在原處,挺了片刻,坍塌下去了。在它坍塌下去的時候,它的嘴裡吐出了一小塊的豬肝,後腿卻蹬得直直的,頂在牆上。顫了幾顫,在牆上留下了最後的一道劃痕。屋子裡再一次寂靜下來。全是端方的呼吸。

  事實上,在一九七六年年底的這一天,噩運遠遠沒有結束。推動這個夜晚的,還是那只名叫「無量」的狗。它到底還是把吳蔓玲給咬了。是吳蔓玲的小腿。咬得不輕。吳蔓玲小腿上的皮肉都翻過來了。咬完了吳蔓玲無量就再也不像無量了,它狂躁不安,一秒鐘也不能安穩下來。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候的無量到底像什麼。它對每一個人的大腿和小腿都產生了強烈的愛,可以說是無限的癡迷了,見到誰都要咬。當然,畢竟有了吳蔓玲的例子,王家莊有所準備了,做了有效的防範,除了吳蔓玲,它好歹再也沒有咬著誰。還是王瞎子見多識廣,他來到了大隊部。他對無量痛下了殺心。王瞎子說:「這東西不能再留了。我已經看見了。立即打死它。要不然,麻煩的日子還在後頭。」廣禮還在猶豫,再怎麼說它也是吳支書的狗哇。

  廣禮說:「還是請示一下吳支書吧。」王瞎子說:「不用了。她都被咬成那樣了,她自己的疼還顧不過來呢,她能說什麼呀。你們打,回頭我給吳支書打個招呼。」王家莊的人響應了王瞎子的話,「打狗要看主人」這樣的老話不能再聽了。確實不能再聽了。以無量現在的樣子,它咬人都不看主人了,哪裡還能再看它的主人。人們操起了傢伙,扁擔還有鋤頭,全面出動了。在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場群眾運動終於開展起來了,王家莊撒開了天羅地網。天黑之後,無量到底給逼進了一條死巷子,廣禮用他的魚網把無量罩住了。廣禮把魚網提起來,用力摔了幾下,無量當即就暈了過去,近乎死亡了。當然,王家莊的人都是知道的,狗是土性子,只要一碰到土,它就會起死回生。廣禮還是接受了王瞎子的建議,把無量吊了起來。就吊在大隊部門前的槐樹上。一群人圍著無量,人們用扁擔和鋤頭砸它的腦袋。都砸爛了。砸到後來無量的腦袋差不多都消失了,變成了碎末和液體。王家莊的人們這才放心了。一隻失去了腦袋的狗無論如何也不會借屍還魂的。

  天早就黑了,空氣裡還留有一些硝煙的氣味。然而,越來越稀薄了。這一個夜晚的王家莊和平日裡到底不一樣,有一點不像夜晚。為什麼呢?吳蔓玲的傷口太疼了,忘記打開她的高音喇叭了。什麼是夜晚?這在王家莊是有說法的,它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東方紅》為起始,同樣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國際歌》為終結。《國際歌》一響,一天就算是正式地結束了,這才可以吹燈上床。中央這樣安排極其的科學,它可以提醒王家莊的每一個社員都應當胸懷祖國,都應當放眼世界。它還是一個象徵,王家莊其實和祖國與世界聯繫在一起。你要是忘了,聽一聽《東方紅》和《國際歌》,那就什麼都好了。

  因為沒有《東方紅》和《國際歌》,端方躺在床上就失去了參照。他被時間忘了,他被世界忘了,他也被祖國忘了。然而,王家莊卻沒有忘記他。夜裡九點,也許是十點,也可能是十一點,紅旗突然踢開了小茅棚的門。「轟」的一聲,端方和老駱駝都嚇得不輕,從睡夢中驚醒了。紅旗的臉是看不見的,但是,他的嗓音說明了他的慌亂。王家莊出事了。紅旗幾乎是叫喊著說:「端方,吳支書叫你!」

  「什麼事?」端方瞎頭閉眼地說。

  「不知道。她就是在叫你!」

  「多晚了,都什麼時候了?」

  紅旗沒有讓端方在被窩裡久留,他大膽了,居然把端方從被窩里拉了起來。端方套上衣褲,都沒有來得及拉上鞋子的腳後跟,就被紅旗拖出茅草棚的大門了。冬日的星光無比的昏暗,反而像夏天裡的鬼火了。端方跟著紅旗一路飛奔,一路跑,一路說:「你急什麼?」紅旗說:「快!端方你快一點!」端方跟上去,厲聲問:「究竟是什麼事?」紅旗說:「你快點!我也不知道,吳支書就是喊你!」

  端方和紅旗還沒有來到大隊部,遠遠的,就聽見吳蔓玲尖銳的叫聲了。紅旗說得沒錯,吳支書是在喊「端方」。她的嗓音特別的淒厲,又模糊,又清晰。從聲音上聽過去,吳支書似乎是和什麼人打起來了。端方加快了腳步,衝刺過去,大隊部的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都這麼晚了,還有這麼多的人,看起來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了。吳蔓玲的屋子裡亂糟糟的,罩子燈的燈光直晃。端方撥開人,擠進屋內。廣禮和金龍他們居然把吳蔓玲摁在了地上。吳蔓玲披頭散髮,她在地上劇烈地掙扎,狂野得很,潑辣得很。端方只看了一眼就憤怒了。他伸出兩隻手,一把揪住廣禮,一把揪住金龍,把他們拎開了。

  吳蔓玲還在喊:「端方……!」端方蹲下來,輕聲說:「蔓玲,是我。」吳蔓玲似乎沒有聽見,又尖叫了一聲:「端方……」端方把吳蔓玲額頭上的亂髮撥開去,說:「蔓玲,是我。」吳蔓玲望著端方,突然安靜了。她的目光直挺挺地逼視過來,像兩根透明的棍子。吳蔓玲說:「端方?」端方說:「我是端方。」吳蔓玲的目光極度的柔和,她的眼睛開始笑了,笑得含情脈脈的,又笑得兇相畢露的。她的臉也笑了起來,卻和平日裡有所不同,沒有內容。由於沒有內容,就可以說很純明,也可以說很兇險,還收不住了。

  端方感到了不好,回過頭,氣急敗壞地喊:「準備船!叫興隆!送醫院!」端方剛剛說完,還沒有回過頭來,吳蔓玲突然就顫抖了,抖得渾身的關節都表現出來了,而頭髮像是泡在了水裡,有了漂浮的甚至是飛揚的跡象。端方見過人發抖,卻沒見過這麼個抖法的,想摁,卻怎麼也摁不住。都聽到她的牙齒的撞擊聲了。

  吳蔓玲一把就把端方拽住了,摟住了端方的脖子,箍緊了,一口咬住了端方的脖子。她的牙齒全部塞到端方的肉裡去了。「我逮住你了!」吳蔓玲的嘴巴緊緊地捂在了端方的皮膚上,含糊不清地說:「端方,我終於逮住你了!」

  (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