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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一個警衛戰土卻十分冒失地沖進來了。槍托在他的身後拍打著屁股。吳蔓玲瞥了他一眼,分開絕對來不及了。看起來一切都還是給他看見了。吳蔓玲從臉盆裡頭提起了洪大炮的衣服,拉住領口,拽直了,送到端方的跟前,大聲說:「主要是領子。洪主任多辛苦,出汗多,領子要用力地搓。還有袖口。看見了吧?笨死了你。」吳蔓玲在慌亂之中的鎮定甚至把自己都感染了。她站了起來,打了一個踉蹌。吳蔓玲笑著說:「小成,忙什麼呢?」小成一個箭步,跨上主席臺,掀起洪大炮的枕頭。他把一盒飛馬牌香煙舉過了頭頂,還揚了揚,高聲地喊道:「洪主任的香煙抽完了!」

  小成跑步走了。槍托在他的身後拍打著他的屁股。大隊部和原先的大隊部一樣大,大隊部和原先的大隊部一樣安靜。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漫無邊際,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靜謐。吳蔓玲相信了這樣的一句話:可遇不可求。「那一刻」被她遇上了,「那一刻」卻再也不可求了。肥皂的泡沫遇上了油漬,污漬,泡沫變成了黑乎乎的髒水。泡沫沒有了,乳白色沒有了,動人的開裂和破碎的聲音沒有了。端方在用力地搓,頭都不抬。現在輪到吳蔓玲垂掛著兩手了,十個指頭在滴水。吳蔓玲的十個手指全哭了。

  實彈射擊當然是任何一次軍事行動最為精彩的一個章節,因為精彩,所以要壓在最後,也因為有用,所以,它格外適合於結尾。實彈演習的地點放在河西,為什麼要選擇河西呢?很簡單,河西的養豬場以北是一塊鹽鹼地。這一塊鹽鹼地十分地突兀,在開闊的、綿延的、肥沃的、水草豐美的蘇北大地上,它像頭上的一塊疤,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任何毛髮。和周邊的萬頃良田比較起來,它的地勢要稍低一些。在每一年的汛期,鹽鹼地積滿了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湖。其實淺得很,水面都到不了膝蓋,沒有一條魚,一隻蝦。汛期一過,它的本來面貌暴露出來了,在太陽的照耀下,水沒了,「湖底」卻白花花的,仿佛結了一層霜。地表上還佈滿了烏龜殼的花紋,那是開裂了,一塊一塊地翹了起來。像鍋巴。王家莊的人們就把它叫做「鬼鍋巴」。它們是「鬼」的糧食。鹽鹼地就是鬼的食堂。這個「鬼食堂」大了,它連接著王家莊、高家莊、李家莊。早些年人們曾改造過它,三個村莊的幹部和社員為了把這個「鬼食堂」改造成「人食堂」,苦頭沒少吃。可是沒用。無論你怎樣地改造,它還是它。一粒麥子都不給你。當然,三個村莊的莊稼人倒也沒有白費力氣,因為「改造」,鹽鹼地被搞得坑坑窪窪的,高一塊,低一塊。他們在無意當中建成了一塊上好的射擊場。射擊場有一個最為基本的要求,它需要一塊高地,做一堵牆,好把子彈擋在牆內。要不然,槍聲一響,你知道子彈會飛到高家莊還是李家莊?這樣的「烈士」縣民政局從來都是不批的。

  經過嚴密的偵察,洪大炮在一塊土丘的面前把他的民兵營安頓下來了。一共有十個靶位。換句話說,一共有十個射擊點。在射擊點的背後,擠滿了王家莊的年輕人。王家莊的年輕人都來了,說傾巢出動都不為過。誰不想聽一聽真正的槍聲呢。洪大炮想趕他們走,但是,趕不走。洪大炮急得脖子上的那塊疤都發出了紅光。洪大炮還是讓步了,他命令他們「統統臥倒」。他們就臥倒了,鹽鹼地的土坑裡露出了一顆又一顆的腦袋。安頓好了,洪大炮把吳蔓玲從戰士們當中拖出來了。吳蔓玲怎麼到這裡來的呢?其實是她的一句玩笑話。她說,她也想「放兩槍」,要不然,真的打起仗來,她「總不能去當炊事員吧」。洪大炮卻表揚了她,當場特批了她十發子彈。這一來吳蔓玲還不能不去了,不去就成了違抗命令。吳蔓玲後悔得要命,來不及了。她站在洪大炮的旁邊,緊張得像什麼似的。吳蔓玲想,開槍之前的嚴峻與肅穆原來是這樣的,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抖,像提前上演的摳。風平浪靜,但這一切都是一個假像,馬上就會電閃雷鳴,馬上就會地動山搖。

  標靶那邊的旗語打過來了。這是旗幟的語言,一般的人是聽不懂的。旗語莊嚴,它說話的方式沒有回旋的餘地。洪大炮命令身邊的人同樣用旗語做了答應。洪大炮趴下了。吳蔓玲也趴下了。洪大炮取過了彈匣子,「哢喳」一聲,子彈上膛了。吳蔓玲的腦子頓時就空了。無量一直都尾隨著她,這會兒離她都不到一公尺,吳蔓玲就是看不見。無量原本是站著的,現在,它一定感受到了什麼,蹲下了。後腿貼在了地上,前腿卻撐得高高的,左邊舔了一下,右邊舔了一下,凝視著遠方。

  吳蔓玲端起了槍。她在瞄準。王家莊的年輕人發現,洪大炮一直把他的手放在槍管的上方。他這樣做是必要的。只要槍管不向上,無論吳蔓玲把她的子彈打到哪裡,只要不飛上天,起碼是安全的。泥土永遠也打不爛,炸不死。

  「啪」的一聲,吳蔓玲摳動了她的扳機。這一聲太響了,超出了吳蔓玲和王家莊所有年輕人的想像。說起來他們對槍聲並不陌生的,哪一部電影裡沒有?可是,親耳聽到了,近距離感受到了,不一樣了。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耳朵被擊中了,整個人都受到了巨大的撞擊。槍聲傳到了天上,卻又被天空反彈了回來,又把人嚇了一大跳。槍聲絕對不是「啪」的一聲那樣簡單,而是「啪——咂——」,是兩響。後面的一聲更猛烈,更有說服力。所有的人都被這一聲槍響震懾了,誰也沒有留意吳蔓玲身邊的狗。幾乎就在槍響的同時,無量跳了起來。這一跳絕對超出了一條狗的限度,是不可思議的那種高。是癲狂的高,靈魂出竅的高。無量剛剛從空中落地,吳蔓玲可能是受到了第一聲槍響的刺激,慌了,手指頭不停地摳。54式半自動步槍的十發子彈就如同機槍的掃射一樣,全給她摟出去了。無量忘記了逃跑,伴隨著槍聲,它就在原地不停地起跳,不停地下落。它的身影瘋魔了。直到最後一顆子彈打出去,無量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廣闊天地是大可逃跑的。無量像第十一顆子彈,飛向了養豬場。在撒腿狂奔的過程中,無量自己把自己絆倒了好幾次,巨大的慣性撞翻了一大堆的鬼鍋巴,塵土飛揚。

  端方臥倒在射擊點的後方。他的心情和別人的不一樣,他畢竟和洪大炮相處了一些日子,存了一點小小的私心。他在等。等實彈射擊結束之後,他想向洪主任要一顆子彈,他也想放一槍。端方為他洗了那麼多的衣裳,還有臭襪子,這樣的要求不過分的。當兵沒當成,「弄一把步槍玩玩」,總是可以的吧。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老駱駝也來了。他俯臥在不遠的地方,由於緊張,他已經將兩隻耳朵一起捂上了。吳蔓玲射擊完畢,這時候對面的土坑裡鑽出了一個人來,是報靶員。他嚴肅認真地把手裡的旗幟一通揮舞,洪大炮爬起來了,兩隻手叉在了腰間,大聲地笑了。洪大炮對吳蔓玲說:「怎麼搞的嘛,一環也沒有,完全脫靶了嘛!」戰士們都笑了。吳蔓玲沒有笑,她的臉已經白了,還沒有緩過神來呢。直到第一組戰士從地上爬起來,吳蔓玲這才想起了她的狗。吳蔓玲說:「無量呢?我的狗呢?」一位戰士就和吳蔓玲開玩笑,說:「吳支書,你的狗幫你找子彈去了,要找好半天呢!」大夥兒就又笑。洪大炮回過頭,拉下臉來,命令說:「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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