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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王家莊三步一個崗,五步一個哨。壁壘森嚴了,突然就有了咄咄逼人的緊張。小夥子和小姑娘們極度地興奮,都快不行了。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還不停地回頭。即使是到河邊去淘米,即使是上一趟廁所,他們也覺得自己的懷裡揣著一封雞毛信。他們是在「工作」,暗地裡早就參加了革命,而且在地下。他們的一舉一動憑空就有了意義,是在白色恐怖之中完成的。是機智勇敢和艱苦卓絕的。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賊頭賊腦的,眼珠子一刻兒在眼眶子的左邊,一刻兒又竄到了眼眶子的右邊,就生怕暴露了目標。還要擔心腳底下的地雷,以及老槐樹後面的一聲冷槍。鬼鬼祟祟太吸引人了,簡直就是召喚。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被捕,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後氣息奄奄地被解救出來。但是,沒有人逮捕他們,太遺憾了。他們在等。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不停地回頭。他們堅信,希望是有的。一定有。照這樣下去,一定會有一支烏黑的槍口對準他們的小腰,低聲地說:「不許動!」他們就被捕了。這是多麼的盪氣迴腸。這樣動人的假想其實是矛盾百出的,一方面,民兵營把王家莊假想成了敵人,是最後的一個「據點」;可王家莊呢,反過來了,他們把民兵營當作了敵人。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民」與「人民的軍隊」完全可以這麼做。它不是一個人的遊戲,是「國家」讓這麼幹的。

  吳蔓玲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遊戲。不過,上級的指示她是不會抵抗的,她會不折不扣地嚴格執行。這一點上級領導完全可以放心了。在被佔領的日子裡,吳蔓玲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她把端方從養豬場「調上來了」,和民兵營的三位戰士一起,專門負責洪大炮的警衛工作。洪大炮的行軍床架在大隊部的主席臺上,那裡既是洪大炮的個人臥室,同時也是這一次軍事活動的最高指揮部。端方他們呢?在空蕩蕩的大隊部下面打了一個地鋪。四個小夥子都擠在了一起。看起來洪大炮對端方的印象不錯,一見面就給了端方的胸脯幾拳頭。端方特別的結實,胸脯被洪大炮的拳頭擂得「嗡嗡」的。洪大炮高聲地說:「小夥子不錯!條件好!」吳蔓玲淡淡地說:「是不錯的。」洪大炮又給了端方胸脯一拳頭,說:「前途無量!」

  吳蔓玲的心口凜了一下。「前途無量」,她太耳熟了。這是洪大炮對吳蔓玲的評語,在吳蔓玲的耳朵裡一言九鼎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吳蔓玲一直沒有忘懷。她把這四個字印在了腦海裡,對這四個字極其的珍惜。私下裡,她把自己和這四個字捆在了一起,有了特殊的含義,是特定的,是專指的,是「吳蔓玲」的另一種說法。現在,洪大炮這麼輕易地就把這四個字給了端方,吳蔓玲難免有了一些想法,即使是給了端方。當然,吳蔓玲沒有表現出來,很得體地說:「他給洪主任做警衛,我放心。」說完了,吳蔓玲的內心突然就有了一股不太好的念頭,是一股淡淡的失望,甚至,是絕望。洪大炮再不是把他說過的話給忘了吧?

  但吳蔓玲還是有收穫的,端方做了警衛,一到了夜裡,他就睡在大隊部了,和吳蔓玲「睡得」特別地近,就在一個屋簷的底下。這樣的格局其實也說不上好,近在咫尺,卻還是遠在天涯。有些折磨人了。要不要過去查查房呢?電影上倒是這樣的,在戰爭題材的電影上,女幹部們時常提著馬燈,來到熟睡的戰士們的床邊,幫他們掖一掖被子。吳蔓玲想像出端方熟睡的樣子,特別想在端方的下巴那兒給他「掖一掖」,這個想法和這個動作都招惹人了。有些欲罷不能。一想到洪大炮就躺在主席臺上,吳蔓玲歎了一口氣,又拉倒了。一個女幹部,半夜三更地跑到領導的那邊去,這算什麼?傳出去反而會給自己的未來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還當是他們怎麼子的。

  第二天的下午吳蔓玲從外面剛剛回來,意外地發現大隊部是空的,只留下了端方一個人。端方蹲在空空蕩蕩的大隊部的正中央,就著臉盆洗衣裳呢。吳蔓玲進了門,看了看四周,說:「人呢?」端方頭也沒抬,說:「練習刺殺去了。」吳蔓玲說:「你怎麼不去?」端方說:「洪主任讓我給他洗衣裳。」吳蔓玲並著步子走了上去,蹲下來,突然把她的手伸進了蓬勃的肥皂沫裡去了。吳蔓玲說:「這個洪大炮,也是的,一個大男將洗什麼衣裳。」再也想不到一把卻把端方的手給抓住了。四隻手同時嚇了一大跳,都在泡沫裡,一隻也看不見。吳蔓玲的胸口突然就是一番顛簸。肥皂的泡沫實在是一個可愛了。但肥皂的泡沫並不可愛,它特別的滑,端方一驚,手就從吳蔓玲的掌心滑出去了。吳蔓玲沒有再去抓,剛才是無意的,再去抓,那就故意了,不好。端方站了起來,兩隻手垂放在那裡,十個指頭都在滴水。但端方卻沒有走,就那麼站著。吳蔓玲開始了她的緊張,大幅度地搓衣裳。乳白色的泡沫四處紛飛。吳蔓玲是知道的,端方一旦站起來肯定就要離開了。還沒有來得及傷歎,出乎吳蔓玲意料,端方慢慢地卻又重新蹲下了。吳蔓玲的心臟一下子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只能盯著他的膝蓋,手還在機械地搓。吳蔓玲的心裡頭突然就是一陣感動。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兩個人一起蹲著,守著乳白色的泡沫,就這樣吧。可吳蔓玲的呼吸跟不上了,堅持了半天,到底把嘴張開了,突然就是一聲歎息。端方說:「蔓玲。」

  吳蔓玲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她的身子一點一點地直了,抬起來了。吳蔓玲斜著眼睛,就那麼望著端方的手。他手背上的血管是凸暴的。手指尖還在滴水。大隊部的空間一下子就被放大,在晃,越來越虛,有些可怕;而大隊部的安靜卻被收縮了,小到只有一滴水這般大,也蠻可怕的。吳蔓玲一直都沒敢動。甚至連日光都不敢動。如果現在是黑夜,吳蔓玲想,自己會撲過去的吧,自己一定會把腦袋埋在端方懷裡的吧。當然,這只是吳蔓玲一個壯膽的想法罷了。吳蔓玲自己也知道,如果現在是黑夜,自己還是不敢撲過去的。她擔心端方客客氣氣的,抓住她的兩條胳膊,一隻手放在她的左邊,一隻手放在她的右邊。這樣的事情不能有第二次。吳蔓玲終於支撐不住了,她的肩膀一松,整個人就軟了。好在還蹲在那裡。吳蔓玲說:「端方,有些話,你還是要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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