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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端方,你起來。」吳蔓玲說,「端方,你回去吧。」

  「吳支書,我求求你了——」酒叫人意猶未盡,端方還在說,口水都已經流淌出來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端方醒過來了。一醒過來就頭疼,像是要裂。端方只好用他的雙手抱住了腦袋,不管用的,而嘴巴也渴得厲害,就是有一糞桶的水也能灌得下去。怎麼會這樣的呢?端方就開始想,一點一點地回顧。想起來,他喝酒了,是在興隆家喝的,喝多了。可端方能夠回憶起來的也只有這麼一點點了,喝完了酒幹什麼了呢?又是怎麼回來的呢?腦子裡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來了。端方翻了一個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駱駝不在,屋子裡是空的,正如他的追憶,一切都是那樣地空空蕩蕩。

  紅旗突然進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紅旗說:「醒啦?」端方眯起眼睛,腦袋瓜一時還跟不上趟,只是用他的下巴指了指桌面上的一隻碗,說:「給我倒碗水。」紅旗拿起碗,扭轉著身子找水壺。找不到。紅旗說:「水在哪裡呀?」端方說:「水在哪裡你都不知道?到河裡舀去啊!」紅旗高高興興地到河邊舀了一碗水,遞到端方的面前。端方接過來,一口氣就灌下了。他把空碗還給了紅旗,說:「再來一碗。」

  一碗涼水下了肚,端方好多了,連著打了兩個嗝,一股酒氣沖了出來,難聞極了。端方自己都覺著難聞。一眨眼的工夫紅旗已經把第二碗水端到了端方的跟前,端方沒有接,說:「真他媽的燒心。」紅旗說:「怎麼喝那麼多?」端方想了想,側過臉,不解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喝酒了?」紅旗的臉上浮上了巴結的笑容,說:「我怎麼不知道?告訴你吧,昨天晚上是我把你背回來的!」端方笑了,說:「是嗎?」紅旗說:「你太重了,我的腳都崴了。」端方把他的下嘴唇含在嘴裡,「嘶」了一聲,說:「興隆怎麼沒背我?」紅旗說:「哪裡有興隆,我是從大隊部把你背回來的。」端方倒吸了一口,說:「我怎麼會在大隊部?」紅旗傻乎乎地搖晃起腦袋,說:「不知道。」端方自言自語說:「我在那兒做什麼?」紅旗說:「不知道。我就看見你跪在地上,在給吳支書磕頭。」

  「你說什麼?」

  紅旗重複說:「你跪在地上,在給吳支書磕頭。」

  紅旗的話是一聲驚雷,在端方的耳邊炸開了。紅旗的話同時還是一道縫隙,透過這條縫隙,端方想起來了,隱隱約約地想起來了,自己好像是找過吳蔓玲的。為什麼要跪在地上呢?為什麼要磕頭呢?端方在想,可實在是想不起來了。端方望著紅旗,緊緊地盯著紅旗,紅旗不像是撒謊的樣子。端方笑起來,下床了,站在紅旗的跟前,說:「昨晚上你們是幾個人?」紅旗後退了一步,說:「就我一個。」端方走上去一步,說:「你都看見了?」紅旗又後退了一步,說:「看見了。」端方再走上去一步,和顏悅色了,說:「紅旗,你到門後頭,把那根麻繩給我拿過來。」紅旗替他拿了。端方說:「打一個結。」紅旗就在麻繩的一頭打了一個結。端方說:「給我。」紅旗老老實實地把麻繩送到端方的手上去。端方接過麻繩,順手給了紅旗結結實實的一個大嘴巴,迅速地把活扣套在了紅旗脖子上,而另一端「呼」地一下,扔到了屋樑上。端方的兩隻手一拉,紅旗的雙腳頓時就離地了。紅旗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身子就懸在了空中。僅僅是一會兒,紅旗的臉就紫了。

  「你告訴別人了沒有?」

  紅旗兩條腿和兩隻胳膊在空中亂舞。想說話,說不出來。還好,他的腦子在這個時候反而沒有亂。他的腦袋十分艱難地搖動了兩下。

  「你到底有沒有告訴別人?」

  紅旗還想搖頭,但這一次卻沒有成功。他的嘴巴張開了,而眼珠子瞪得極其地圓,都快飛出來了,有了掉下來的危險性。但紅旗的眼珠子沒有掉下來,相反,在往上插。他的眼珠子上面看不見一點黑,清一色的白。

  端方的手一松,放開了。紅旗「咕咚」一聲掉在了地上。癱了。吐出了舌頭。他在地上像狗一樣喘息。紅旗剛剛緩過氣來就跪在了端方的腳底下,說:「端方,我沒說。沒說。」端方蹲下來,說:「我知道你沒說,可我不知道你以後說不說。」紅旗說:「我不說。我不傻。」紅旗望著端方,立即補充了一句:「我發誓。」端方說:「你發誓頂個屁用。」端方拉起紅旗就往外面跑,一直跑到豬圈的旁邊。端方從豬圈裡抓起一根豬屎橛,一把拍在牆頭上,說:「你吃下去。吃下去我才能信你。」紅旗望著屎橛,又看了端方一眼,下定了決心。開始吃。滿嘴都黑糊糊的,一伸脖子,咽下去了。端方轉過頭去,一陣噁心,聽見紅旗說:「端方,我對你是忠心耿耿的。」端方回過頭,伸出巴掌在紅旗的腮幫子上拍了兩下,說:「紅旗,我們是兄弟,對不對?」紅旗望著端方的眼睛,害怕了。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地害怕了。開始抖。身不由己了。紅旗說:「端方,你要是還不相信我的組織性,我再吃一個。」端方笑笑,說:「到河邊把嘴巴洗一洗。我怎麼能信不過你呢?」

  第二十一章

  紅旗蹲在河邊,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然而,腮幫子上的手印子卻怎麼也洗不掉。端方的巴掌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又硬又糙,這樣的巴掌抽下去,紅旗臉上的手印就鼓了起來,成了手的浮雕。回到家,紅旗一直都側著臉走路,想瞞住他的母親。這是紅旗打小留下來的習慣了,不敢讓母親看到他在外面打架的痕跡。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孔素貞的家教嚴厲了,極其的嚴,不論遇上什麼事,有理,或者無理,孔素貞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動手。凡事都要「忍一忍,讓一讓」。實在忍不住了,在外面動了手,挨了打,怎麼辦呢,回到家再接著打。紅旗現在到了歲數,挨母親的打是不至於了,可孔素貞還是要生氣。眼底下紅旗怕就怕母親生氣,最關鍵還是怕她的打嗝。自從三丫人士的那一天起,孔素貞多出了一個毛病,只要一生氣,馬上就要打嗝。打嗝誰還沒有打過呢?身子抽一下,喉嚨裡發出一些聲音罷了。孔素貞的嗝不同尋常了,在她將要打嗝的時候,總要把上身先支起來,梗起脖子,半張開嘴,做好了正式的預備,然後,喉嚨裡就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空空的,長長的,幹嘔一樣,又嘔不出東西,全是氣味。餿,偏一點點的酸。紅旗害怕的不是這些氣味,而是聲音。尤其在深夜,突然就是長長的一下,響得很,嚇人了。你會以為孔素貞的體內根本就沒有五臟六腑,全是膨脹著的氣體。這一來紅旗就知道了,不能再惹她生氣的。她要是氣起來,什麼話都不說,深更半夜地就在那裡幹嘔,一夜嘔下來,能把她嘔空了的。

  可浮雕畢竟是在臉上,究竟瞞不住。孔素貞歪過腦袋,叫住紅旗。只看了一眼,知道了,這個窩囊廢在外頭又被人家欺負了。孔素貞不說話了。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打也就打了,怎麼出手這樣的毒,這樣的重?這樣的一巴掌,究竟是怎樣的仇哇?孔素貞按捺住自己,坐下來,小聲說:「是誰?」

  沒想到紅旗的氣焰卻上來了,他梗起了脖子,豪氣衝衝地說:「不用你管!」

  孔素貞張開了嘴,想打嗝,沒有打得出來。這一來心窩子就堵住了。個少一竅的東西,你也只能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抖抖威風了。孔素貞清了清嗓子,意外地說:「你還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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