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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紅旗愣了一下,剛剛囂張起來的氣焰頓時就下去了。想說什麼,終於又沒有說。

  孔素貞不心疼自己的兒子。他都這樣了,不心疼他了。孔素貞也不想再教訓自己的兒子,一個人都被人家打成這樣了,再「忍一忍、讓一讓」還有什麼意思?孔素貞的手抖了。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紅旗,你還手了沒有?你都這一把年紀了,你要是還被人家欺負,你要忍到哪一天?苦海無邊,苦海無邊哪!再也不能夠了。你紅旗只要有那個血性,還手了,打不過人家,你的腦袋就是被人家砸出一個洞來,拉倒。就是被人家打死了,紅旗,我給你立一個亡人牌,我就像供你妹妹二樣把你供起來!孔素貞現在什麼都不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還手。還了,那就清帳了。孔素貞追上來一句:「你還手了沒有?!」

  紅旗不說話。他堅貞不屈,就是不說。

  孔素貞望著自己的兒子,面無表情。紅旗呢,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無所謂了。他的表情怪了,腦袋斜斜的,下巴也斜斜的,還傲慢了。就好像他是一個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嘴裡頭還發出一些不服氣的聲音,「嘖」的一聲,又「嘖」的一聲。孔素貞就那麼望著自己的兒子,絕望透了。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一團爛肉。在外面你是一條哈巴狗,到了家你倒學會了。孔素貞突然就被兒子的這副死樣子激怒了。徹底激怒了。孔素貞憤怒已極。滿腔的怒火在刹那之間就熊熊燃燒。她「咚」的一聲,捶起了桌面,幾乎是跳著站了起來。她舉起自己的巴掌,沒頭沒腦地刷向了自己的兒子的臉。一邊抽,一邊叫:「我打,我打,我打!打、打、打,打、打、打!你還手!你還手!你不還手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你還手啊我的祖宗哎——!」

  紅旗哪裡敢和自己的母親動手,一路讓,一路退。孔素貞起初只是用了一隻手,後來,兩隻手一起用上了。她的兩條蘆柴棒一樣的胳膊在空中狂亂地飛舞,像失控的風車,像失措的螳螂。孔素貞一下子就散開了,炸開來一樣。她咬牙切齒的,目光卻炯炯有神,像一個激情澎湃的吊死鬼。樣子嚇人了。可是,也只是一會兒,孔素貞的體力就跟不上來了,開始喘,大口大口地換氣。打不動她就掐。孔素貞吼道:「你還不還手?你還不還手?」吼到後來孔素貞都失聲了,她只是吼出了一些可憐的氣流,連幹嘔都說不上了。

  紅旗還是不還手。孔素貞終於筋疲力盡了。整個人都軟軟的,就要倒的樣子。她已經瘋狂了。她已經忍夠了。夠了。飽了。盛不下了。撐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要還手。這個家要還手。就是菩薩來了她也要還手。退一步海闊天空,屁!屁!海闊天空在哪裡?在哪裡?她早就沒有地方再退了。她再退就退到她娘的×裡去了。孔素貞狂叫了一聲,一把抓住了紅旗的手腕,低下頭,把嘴巴就上去,咬住了。像一個甲魚,死死地粘在了兒子的胳膊上。任憑紅旗怎麼甩都甩不開。你不還手是不是?你不還手是不是?兒,我就不鬆口了!孔素貞跪在了地上,她的眼睛在紛亂的頭髮當中發出了熱烈的火焰,斜斜的,盯著紅旗。牙齒在紅旗的肉裡頭卻越咬越深。這一次她是下了死心了,他不還手就咬死他這個沒有尿性的窩囊廢!紅旗的傷口流出了血,不管他怎麼甩,怎麼退,母親就是不鬆口。紅旗忍著,再忍著,然而,畢竟是鑽心的痛。疼痛到底把他激怒了,惹火了。他的眼睛瞪了起來,怒火中燒,「你放開!你放不放開!」孔素貞不放開。紅旗舉起了他的巴掌,「啪」的一下,抽在了母親的臉上。孔素貞怔了一下,鬆開了,滿嘴都是血。她紅豔豔地笑了。猩紅猩紅的,笑了。孔素貞指著門外,艱難而又吃力地氣喘。她用微弱的聲音對自己的兒子說:「兒,你出去,你要草菅人命!你去告訴他們,人不犯我,阿彌陀佛,人若犯我,叫他失火。」

  作為一條公狗,黃四才十一個月,塊頭卻已經脫落出來了,高大,矯健。因為還不夠敦實,看上去反而更加俊朗了,是英氣勃勃的模樣。黃四的舊主人反復交代過吳蔓玲,狗最忠心了,狗的一生只有一個主人。趁著它還不滿兩周歲,還不熟悉自己的舊主人,你必須在黃四的身上「花功夫」,要不然,它就不認你了。吳蔓玲記住了,用心了。黃四的舊主人說得沒錯,剛來的那些日子,黃四對吳蔓玲可是不服的,而吳蔓玲對黃四也有所忌憚,是防範和警惕的局面。那些日子裡黃四動不動就要把背脊上的鬃毛豎起來,用低沉的聲音對著吳蔓玲悶吼。雙方是對峙的,敵意的。但是,吳蔓玲有信心。她知道一條真理,狗之所以是狗,是因為它的忠誠是天生的,某種意義上說,它先有了死心塌地的忠心,然後,才有它的主人。那吳蔓玲就先做主人吧。吳蔓玲對黃四的改造沿用的是最簡單、最傳統的辦法:恩威並施。當然了,次序不能錯,首先是威。吳蔓玲用鐵鍊子把它拴起來,一分鐘的自由都沒有。不理它。不給它吃,不給它喝。在它餓得快暈頭、渴得要失火的緊要關頭,吳蔓玲過來了,帶著骨頭,還有水,過來了。給它吃飽,喝足。這裡頭就有了恩典。恩典其實也就是次序,一顛倒就成了仇恨。等黃四安穩了,吳蔓玲蹲了下來,用自己的手做梳子,慢慢地撫摸,慢慢地捋它身上的毛。這一下黃四委屈了。委屈向來都具有最動人的力量。黃四感動得不行。當委屈和感動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最容易產生報答的衝動。黃四晃動起它的尾巴,緊緊地咬住了吳蔓玲的衣角,往下拽。其實是親昵。只是不知道怎樣表達才算最好。沒想到吳蔓玲並沒有把這個遊戲繼續下去,給了它一個大嘴巴。是用鞋底抽的。吳蔓玲可不想太慣了它。這個大嘴巴太突然了,黃四一個哆嗦,蜷起了身子,貼在了地上。整個下巴都貼在地上了,眉頭緊鎖,眼睛卻朝上,鬼鬼祟祟地打量吳蔓玲。太可憐了。吳蔓玲沒有可憐它,再一次不理它了。繼續餓它,渴它。當然了,在它忍無可忍的關頭,又給它送去了恩典。如此反復,過幾天就來一次。黃四被吳蔓玲折騰得狂暴不已,可是,狂暴有什麼用,誰理你。鐵鍊子鎖在脖子上呢,你再狂暴也是白搭。除了鐵鍊子清脆的響聲,黃四一無所得。可吳蔓玲越是折騰它黃四就越是認她,骨子裡怕了。怎麼說它是條狗呢?一些日子過去了,黃四記住了吳蔓玲的折騰,反而把過去的舊主人一點一點地忘卻了。這是有標誌的,主要體現在黃四的耳朵上。只要吳蔓玲那裡一有什麼動靜,黃四的耳朵立馬就要豎起來。它坐好了,兩條前腿支在地上,全神貫注地望著吳蔓玲。伸出舌頭,左邊舔一下,右邊舔一下,這其實就是摩拳擦掌了,是等候命令的樣子。然後,閉上嘴,看著吳蔓玲,臉上的表情肅穆而又莊嚴。仔細地看一看,其實也就是巴結和待命,是時刻聽從召喚、時刻聽從派遣的靜態。這就表明了一個問題,黃四的心中裝滿了吳蔓玲,再也沒有它自己了。吳蔓玲最喜歡黃四的正是這一點,吳蔓玲就喜歡它忠心不二的樣子。吳蔓玲一下子就喜歡上它了。它的忠誠是奉承的,巴結的,撒嬌的。它半眯著的眼睛,它潮濕的鼻子,它嬌媚的舌頭,它楚楚動人的尾巴,都是奉承的和巴結的。招人憐愛了。

  伴隨著對黃四的改造,吳蔓玲悄悄地把它的名字也改了。「黃四」不好,這個名字太糟糕了,是電影裡常見的小配角,那種上不了檯面的絕對反派。不是打手,就是小財主,不是單線聯繫的小特務,就是欺男霸女的小潑皮。吳蔓玲不喜歡。吳蔓玲要叫它「無量」。也就是洪大炮所說的「前途無量」的「無量」。剛開始的那幾天任憑吳蔓玲怎麼叫,「無量」就是不理會。「無量」和它有什麼關係呢。而一喊「黃四」,它的精氣神立刻就提上來了,是那種一觸即發的樣子。吳蔓玲想,好,你不理。你不理就要餓肚子了。光餓肚子還不夠,還得打。等餓完了,打完了,吳蔓玲溫存了。吳蔓玲拍著它的腦袋,捏著它的耳後,一口一個「無量」:「無量」長哪,「無量」短:「無量」好呀,「無量」乖。無量於是就知道了,它不再是黃四,而是「無量」了。無量感動得差一點熱淚盈眶。它的嗓子裡發出了嬌弱的和柔弱的聲音,那是自責了。是一份自我的檢討。它怎麼可以對主人的意思領會得這麼慢,領會得這麼不徹底呢?都是它的錯。一定要改正的。它把腦袋依偎在了吳蔓玲的懷裡,還把自己的腮幫子貼到吳蔓玲的臉上,腦袋一伸一伸的,每伸一下,眼睛就要半閉一次。是迷途知返的幸福。是請求處分的愧疚。

  吳蔓玲怎麼可能處分無量呢,不會的。一旦認識了錯誤,那一定是好的。該獎勵呢。吳蔓玲把無量摟在懷裡,慣了半天,把鐵鍊子從無量的脖子上取下來了。無量像一匹馬,一蹦多高。它撒開了它的四條蹄子,撒腿狂奔。它高興極了,開心極了。在這場改變主人和改變姓名的過程中,它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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