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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沒有找到王有高,找誰呢?端方在黑暗中猶豫了。直接去找吳蔓玲肯定不是辦法,事實上,希望也不大。還是請一個人在中間迂回一下比較好。請誰呢?實在也想不出什麼人來了。端方就覺得自己是一隻在黑夜裡飛翔的鳥,說不準在什麼時候就被什麼東西撞上了。不飛還不行,不飛就只能掉下來,最終撞在了大地上。一樣的。端方只好抬起頭,在漆黑的夜裡四下裡看。他看見了興隆家的大瓦房了。雖然大瓦房和夜色一樣,都是黑色的,但大瓦房到底黑得不一樣,它黑得更結實,更實在,更死。矚目了。為什麼不去請興隆呢?再怎麼說,吳支書也是人哪,是人就會生病。興隆是赤腳醫生,他們的關係怎麼說也要比一般的人牢靠些。

  端方黑乎乎的,站在興隆家的門口,突然了。雙方都從黑暗當中認出了對方,都愣了一下,不期而然的。端方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莽撞了,怎麼想起來來找興隆呢。想得起來的。自從三丫斷氣的那一天起,兩個人其實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一次都沒有。雙方都回避著。都怕看對方的眼睛。尤其是興隆,刻意地躲著。端方突然出現在家門口,興隆失措了,也有點百感交集。興隆沒有把端方請到正屋裡去,而是把端方叫進了廚房。興隆多多少少還是要防著一手的。興隆不知道端方究竟要說什麼,萬一說起了三丫的事,廚房裡沒有外人,到底方便一些。興隆的心裡畢竟有鬼,關上門,掏出紙煙,放了一支在灶臺上,又拿出來一支,自己點上了。兩個人都在抽煙,光吸,不說話。眼睛也不看對方。端方的眼睛只是盯著興隆家的鍋灶,上上下下地看。卻意外地在灶臺上發現了一隻酒瓶,還有一大半的樣子。端方的嘴巴歪了,笑起來,拎過酒瓶,扒開塞子,放到了鼻子的下面。是酒。端方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這一口酒看起來是恰到了好處,具有激活的力量,燃燒起來了,端方滿臉的皮都歸攏了,集中在鼻樑的上頭。眼睛也緊緊地閉上了,是痛苦不堪的模樣。但突然,端方的表情一下子鬆開了,像爆竹那樣,「啪」地一下,開了,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端方把酒瓶放下了,說:「來一口吧?」兩個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酒瓶上了。興隆沒有說話,他認准了端方還在為三丫痛心。這麼長的時間都過去了,他還是不能釋懷。看起來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了。興隆的鼻子一酸,眼睛就紅了。興隆低下了腦袋,傷心和自責湧上了心頭。興隆說:「端方,我們是好兄弟了,你也不要不好意思。要打,要剮,你隨便。只要你能痛快,怎麼樣都行。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你。」

  端方沒有料到興隆說出這樣的話來,沒有聽明白。好在端方是個聰明的人,立即就懂了興隆的意思。端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起頭,閉上了眼睛,一邊歎息,一邊用巴掌在空中摁了幾摁,隨後拍在興隆的肩膀上,拍了三四下。「不說這個,」端方說,「她沒那個命。你救不了她,我也救不了她。早都過去了。我們不說這個。永遠都不要說這個。」端方把玩著酒瓶,臉上的表情有些遲疑,對著酒瓶說:「興隆,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你一次又一次地勸導我,讓我當兵去。」興隆的眼睛抬起來了,望著端方,緊緊地盯著端方。端方也看了一眼興隆,隨即又挪開了。他依然盯著酒瓶,說話的口氣一下子急切起來,說:「——興隆,你幫我一把。你幫幫我。你幫我求個情,請吳支書放我一碼。」興隆側過腦袋,也就是眨眼睛的工夫,弄懂端方的意思了,同時也就徹底地松了一口氣。興隆說:「走!」端方說:「到哪裡去?」興隆說:「找吳支書去哇。」端方忸怩了,主要還是心裡頭虛。他重新抓起酒瓶,含含糊糊地說:「我還是在這邊等你吧。」興隆沒有再說什麼,一個人出去了。

  二十分鐘,也許是二十五分鐘過後,興隆回來了,直接走進了廚房。對於興隆這樣一個懶散慣了的人來說,他的動作可以說雷厲風行了,難得的。端方心領了。興隆回來的時候端方的兩隻手正緊緊地捂著酒瓶,仰著頭,望著興隆,有些緊張,說:「怎麼樣?」興隆瞄了一眼酒瓶的瓶底,空了。興隆說:「談過了。」端方笑笑,有些不自然,說:「怎麼樣?她怎麼說?」興隆說:「人家說,讓你自己去一趟。」端方說:「你說,有希望麼?」興隆說:「當然有,沒有叫你過去做什麼。」端方只是坐在那裡,不動。對著酒瓶發愣。興隆說:「還坐在這裡做什麼?人家在等你呢。」端方想了想,也是,自己還是得去一趟。端方用雙手摁住桌面,一用力,撐著站起來了。興隆想送送,端方說:「不用了。」

  端方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喝多了。不只是多,實在也太快了。剛出了門,還沒有走出去十幾步,冷風把他的骨頭一收,酒其實就頂上來了,很凶,直往頭頂上沖。端方就覺著自己的腦袋出了一點問題,老是要往上飄。好在端方的身體好,有足夠的分量,可以拽得住。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有喝多,端方開始數自己的腳步,從一一直數到十,一個都沒有錯。端方很滿意,看起來自己並沒有醉。但是,體重變了,又重又輕,有時候重,有時候輕,一會兒重,一會兒輕。這完全取決於地面的高低了。端方一路踉蹌,一路搖晃。搖來晃去把端方的豪邁給搖晃出來了,端方突然樂觀了,無比地自信,認准了自己可以闖過這一關。端方都想好了,預備好了腹稿,等到了大隊部,一見了面,端方就大大方方地對吳支書說:「蔓玲,祖國需要建設,但更需要保衛!」

  端方的腹稿其實並沒有派上用場。端方推開門,還沒有站穩,就打了一個酒嗝。利用打嗝的工夫,端方瞥了一眼桌邊的狗,狗被拴得很妥帖,看起來吳蔓玲已經把它打理好了,不會對端方有什麼威脅了。吳蔓玲並沒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了床沿,她的左側放著一盞罩子燈,燈光照亮了吳蔓玲的半張臉。雖說只有半張臉,端方還是注意到吳蔓玲在這個晚上的異常之處。吳蔓玲一下子整潔了,看得出,精心地拾掇過了。頭髮是一絲不苟的,整整齊齊地梳向了腦後。前額則是一片疏朗的劉海,可以清晰地看得見梳齒的痕跡,當然,還有水的痕跡。而領口也用心了,是中山裝的領口,風紀扣扣得嚴絲合縫,對稱地貼在脖子上,裡頭還壓了一圈雪白的襯衣領,若隱若現。吳蔓玲的兩隻手放在大腿上,在床沿坐得很正,安安靜靜的,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嫵媚,但更有一股子逼人的英氣,逼人了。端方只看了一眼,肚子裡的腹稿在刹那之間就忘得乾乾淨淨,傻傻地望著吳蔓玲。看了半天,端方終於看仔細了,吳蔓玲一點點都沒有咄咄逼人,相反,是難過的樣子,哀怨得很。吳蔓玲終於說話了,她說:「端方,你怎麼做得出來?」

  這句話沒頭沒腦了。端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咽了一口,酒已經醒了一大半。吳蔓玲說:「端方,我一直在等你。你的事情,你怎麼能叫別人來替你說。——就好像我們的關係不好,我和別人反倒好了,就好像我們不親,我和別人反倒親了。」

  這幾句話吳蔓玲說得相當的慢,聲音也不高,但是,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都打顫了。她的話一下子就帶上了傷心的色彩。顯然,她不高興了。很傷心。端方的酒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再一次上來了。端方怕了。想都沒想,他的膝蓋一軟,對著吳蔓玲的床沿就跪了下來。這樣的舉動太過突然,太過意外了,連吳蔓玲的狗都嚇了一大跳,身子一下子縮了回去,十分警惕地盯著端方。端方的心思不在那條狗上,他的腦袋在地面上不停地磕,一邊磕一邊說:「吳支書,求求你!吳支書,我求求你了,你放我一條生路,來世我給你做狗,我給你看門!我替你咬人!我求求你!」這樣的場景反過來把吳蔓玲嚇了一大跳,吳蔓玲望著地上的端方,她的心一下子涼了,碎了。吳蔓玲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轉過了頭,最終閉上了眼睛。眼淚卻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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