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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吳蔓玲在那裡愣神,流淚,端方卻也沒有閑著。吃過飯,端方把筷子架在了碗的邊沿,推開了,一張臉繃得鐵青。沈翠珍看了端方一眼,一聲不響地把筷子拿了下來,放在了桌面上。端方的這個習慣壞了,只有叫化子才會把筷子架到碗上去,會越吃越窮的。沈翠珍為這件事不知道說過端方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自從去了養豬場,除了三頓飯,端方就再也不著家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麼。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話,就好像他的舌頭被人借走了,有人借,還沒人還呢。你要是問他話,比方說,床上要不要添一床被褥,床單要不要帶回來洗一洗,他也不開口,喉嚨裡「嗯」一聲,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知道「嗯」一下,急死個人了。問多了他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都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就成了這個家裡的太上皇了。人人都要看他的臉色。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回來了,一到家裡就沒有了動靜。簡直就是吃豆腐飯了。王存糧呢,也不說話。自從紅粉出嫁的那一天起,王存糧和端方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當著那麼多的人,端方可是沒有給他這個做繼父的一點臉面。這還罷了,你端方在王家莊交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哪?啊?都是些什麼人?小混混、小痞子,小流氓。趕上亂世,絕對是一群亡命徒。這些人王存糧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早知道是今天的這副模樣,當初還讓他讀高中幹什麼?做一個小流氓是不用讀高中的。現在倒好,端方還當上亡命之徒的總司令了。人家都升官了,恭喜你了。王存糧點上旱煙鍋,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經驗和教訓,當初死活不該再婚的。後媽不好當,後爸也不好當。尤其是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大了,到頭來你不知道喂出來的會是怎樣的一個祖宗。

  推開晚飯的飯碗,端方出門了。剛剛來到天井的門口,卻發現四五個小兄弟已經黑黢黢的站在他們家的外頭了。在等他。端方走過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個飽嗝,這會兒他哪裡有心思和他們一起鬼混。想了想,說:「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們自由活動吧。」紅旗說:「你今晚幹什麼?」端方把他的話題撇開了,說:「自由活動吧。」把四五個黑影子打發走了,端方想到吳蔓玲的那邊再走一遭。無論如何要再走一遭的。體檢都通過了,端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半路上。

  走了一半,端方改主意了,突然想起了大隊會計王有高。作為王家莊的大隊會計,王有高怎麼說也是王家莊的二號人物。請他出個面,再幫著撮合撮合,也許是管用的。王有高和吳蔓玲的關係一直都不錯,他要是說什麼,吳蔓玲一般都要給他一點面子。這裡頭是有歷史淵源的。水很深。要是認真地推敲起來,吳蔓玲能夠做支書,還有王有高的一份特別的功勞。撇開王有高是吳蔓玲的人党介紹人不說,老支書王連方倒臺的時候,王有高也曾動過頂上去的念頭,等他真的「活動」的時候,王有高發現,想當村支書的並不只有他一個。這就要較量了。較量來,較量去,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而在公社書記的眼裡呢,一個手心,一個手背,「可都是肉哇!」王有高眨巴眼睛了。他的兩隻眼睛可以說是兩把上好的算盤,可以左右開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下五除二,四去六進一,五去五進一,六去四進一,七上三去五進一。王有高的眼珠子經過一番激烈的撥弄,結果有了。王有高退出來了。他想到了另外的一個人,吳蔓玲。「吳蔓玲有條件把這副擔子挑。」他用《智取威虎山》裡少劍波同志的唱詞向上級組織舉薦廠吳蔓玲。吳蔓玲,女,初中畢業,有文化,不怕苦,覺悟高,黨性強,作風正派,謙虛好學,做人踏實,群眾基礎好。王有高的舌頭刹那之間就變成了一把大刷子,它用鮮紅鮮紅的油漆一眨眼就把吳蔓玲刷成了一朵大紅花,而他自己呢,變了,成了一張小小的綠葉,客觀地、謹慎地,心安理得地,襯托在了吳蔓玲的身邊。這個姿態高了。很好。大度,公允,負責任,是一心為公,一切為了事業的姿態。王有高自己也被自己的談話打動了,眼圈紅了。他的談話帶上了抒情的色彩。「上級組織」洪大炮的眼眶也紅了。在感情上,他們共鳴了。王有高的姿態給了洪大炮極好的印象。印象就是結論。洪大炮雷厲風行,伸出了兩隻胳膊,緊緊握住了王有高的手,大聲說:「我們尊重你的意見!他奶奶的,就這麼的了!」吳蔓玲就這樣當上了王家莊的村支書。吳蔓玲當然是知情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吳支書在王家莊黨內的、黨外的大小會議上都格外地給「王會計」臉面,「我完全贊同王會計的講話,」吳支書說。「王會計,你的意見呢?」吳支書說。「王會計的講話精神就是我的精神,我就不重複了。」吳支書說。「王會計,你還想補充一點什麼?」吳支書說。王會計在黨內和黨外的威望就在吳支書一次又一次的詢問當中建立起來了。很厚。很霸實。威望不是別的,其實就是發言權。就是說話管用。就是你剛剛說完了話,別人總要把兩隻手舉起來鼓掌。不僅掌聲脆亮,還要讓你看見——我在為你鼓掌呢。而沒有威望則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呢?好玩了。你說完了,別人就咳嗽,就吐痰,就調整坐的姿勢,就抖動他的小腿。本來不用咳嗽的,嗓子裡也要弄出一些聲音,聽上去極度地不安。然後,有人站出來了,說話了,他想「談一談個人的意見」。七扯八扯,最後就把你的意見撂倒了。你的意見就如同放屁,臭味未了,而音訊已無。

  王有高不在家。端方笑眯眯的,弄出一副不在家也不要緊的樣子,客客氣氣地和大辮子扯上淡了。這還是端方第一次來到大辮子的家,大辮子格外地熱情了。大辮子再也沒有料到端方這麼晚了還會來串門,心裡頭正在納悶,可還是高高興興地說:「是端方夥啊!」端方到底是求情來的,有點難為情。虛應了幾句,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雙眼睛就在四下裡張望。大辮子說:「找有高哇?」端方笑笑,說:「沒有。不找王會計。」大辮子有些不踏實了,「那你想找誰呀?」端方穩當過來了,定神了,嘴巴上抹上了蜜,說:「我就不能來看看大辮子阿姨?」大辮子的臉在油燈底下頓時就笑成了一朵花,咯咯咯的。心裡頭看見底了。個小雜種,個小油瓶,個遭槍子兒的!你媽都沒敢動我女兒的心思,你倒敢了。還跑上門來了。三丫都死在你的手上了,你還想讓我的女兒也死在你的手上不成?你做你的榔頭夢吧——你喂豬還沒把自己喂飽呢!大辮子和和氣氣地望著端方,說:「端方孝順了,還知道來看看大辮子阿姨。坐噻。」端方說:「不坐了。最近還忙吧?」大辮子說:「忙什麼?還不就是一天三頓飯。」端方說:「那也辛苦。我以前不知道,現在喂了豬,才知道一天三頓也不容易。」這話說的,不著調了。大辮子笑了,說:「喂豬不容易,喂人容易。」話說到這兒味道似乎有點不對了。端方賠上笑,不知道說什麼了,有點收不起來的意思。人也越來越緊張了。可是,也不好拔腳就走。端方只好讓開了大辮子的目光,東張張,西望望。端方的舉動在大辮子的這一頭越發鬼祟了,是心術不正的樣子。大辮子也不和端方扯皮了,說:「端方,你媽一直讓我給你說一個對象,這種事可不能著急。」端方「嗨」了一聲,說:「你別理她。」這麼說著話,端方的眼睛已經釘在了牆上,那裡有一個大鏡框,裡頭有一張大辮子的女兒放大了的照片。大辮子瞅了端方一眼,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斷定,這小子不安好心了。他的花花腸子已經花到自己的家裡來了。大辮子伸出手,拍了一拍端方的肩,說:「端方哪,性急吃不得熱豆腐,聽阿姨的,性急了要燙著的。」其實是威脅了。端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裡,哪裡能聽得懂大辮子話裡的話。端方說:「我什麼時候急過,我不急。」你聽他的口氣,你聽聽端方說話的口氣!都篤篤定定的了,她大辮子的女兒都已經是他端方的人了。大辮子動了氣,不想再和他噦嗦,說:「端方哪,我還要去看看兔子,阿姨就不陪你說話了。」等於是逐客了。端方求之不得,說:「那我就以後再來看阿姨。」匆匆告退了。大辮子靜了一會兒,氣不打一處來,她來到天井的外面,對著黑乎乎的巷子厲聲喊道:「文方——,文方——,文——方——咪——」端方正在向遠處去,就聽見大辮子在聲嘶力竭地喊女兒的名字。文方終於在很遠的地方回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端方在很遠的地方就聽見大辮子的呵斥聲了:「死哪裡去了?啊?死哪裡去了?」文方似乎頂了一句嘴,中間隔了一段小小的間隔,大辮子的罵聲到底從遠方傳過來了:「你的爹娘老子死光啦?啊?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天一黑就亂串,不要臉的東西!下作的東西!再跑!再跑我打斷你的豬腿!」端方在遠處聽得清清楚楚的,沒想到大辮子是這樣一個厲害的角色。平日裡看不出來的。女兒出去串串門,何至於用這樣惡毒的話去罵自己的女兒呢。

  端方一個人在黑夜裡往回走。雖說是晚飯後不久,但王家莊到底安靜下來了,有了深夜的跡象。天冷了,不少的人家已經熄燈上床,只有極少的人家還有一些零星的光。那些光從門縫裡劈了出來,扁扁的,是用了吃奶的力氣才擠出來的,隨後也熄滅了。到處都是死一般的寂靜。人像是在井底了。偶爾有一兩聲嬰兒的啼哭聲,一兩聲狗叫。都很遠,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滿世界都黑洞洞的,端方卻還要為自己的前程奔波,其實也是垂死的掙扎了。這麼一想端方突然就感受到一絲淒涼,私底下有了酸楚和悲愴的氣息。被它們包圍子。無力回天的。王家莊就是他的世界了。世界就是這樣的。如此這般了。一點亮沒有,一點熱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點生氣沒有。有的只是看不見的天,看不見的地,看不見的風,看不見的寒冷。還有,看不見的遠方與明天。端方就行走在黑暗中,一霎那都有點恍惚了。由於看不見自己,端方都有點懷疑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自己了,或者,自己被放大了,被黑夜消融了進去。端方立住腳,咬了咬自己的舌頭,疼的。端方確信了,自己並沒有被黑夜消融,還是存在的。這就是說,淒涼是真的,酸楚是真的,悲愴也是真的。混不過去。端方反過來希望這是一個夢。可惜,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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