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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這不是紅粉說話的風格。要是放在過去,紅粉可不在乎王存糧拍桌子。她才不吃這一套。你有手,我沒有手?你能拍,我不能拍?你不怕疼,我怕疼!你少來!可是,紅粉的心裡畢竟塞滿了難言的隱秘,揪著心,有一股說不出口的痛。這一來說話的口氣自然就軟了。她這麼一軟反而露出了可憐的一面,情真真意切切了,反而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王存糧眨巴著眼睛,後悔不該在這樣的時候再給女兒拍桌子。人家只不過是想把婚禮提前幾天,是商量著來的,原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拍桌子打板凳做什麼呢。王存糧也軟了,說:「沒說十月份不給你辦嘛。」

  話音剛落,沈翠珍的兩隻手從桌面上挪開了,放在了膝蓋上。兩隻瞳孔也散了光。她無力地盯住了小油燈,回味著紅粉說過的話,「我媽要是活著,你會不會對你親生的女兒這樣?」沒錯,紅粉就是這樣說的。這句話要是放在五年前、三年前,哪怕就是去年,罷了。我沈翠珍也沒有指望做紅粉的親媽。你早不說,晚不說,眼見得就要嫁人了,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你把這樣的話撂下來,紅粉,你過分了。過去怎麼樣不說它了,近年來我是怎樣地遷就你,你從心窩子裡掏出來,看一看。為了做好這個後媽,沈翠珍她盡力了。是的,離地三尺有神靈,老天都看在眼裡,她沈翠珍盡力了。為的是什麼?無非是想落個好。和和美美的,落個好。怎麼樣一個好法呢?到了紅粉出嫁的那一天,紅粉跨出門檻的時候,能夠喊她一聲媽;如果紅粉還肯念那麼一點點的舊,再給點面子,當著村子裡的鄉親,流上幾滴眼淚,算是告別,她沈翠珍也流幾滴眼淚,表示難捨難分,她沈翠珍在王家莊這麼多年,也算是有了交代。以往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再多的委屈,就再也不提它了,一筆就勾銷了。現如今,臨了臨了,你都不肯太太平平地嫁人,你紅粉來上一句,捅出了這樣的一刀子,紅粉,你過分了。沈翠珍反而沒有哭,寒心了。可這一次的寒心不同於以往,這一次的寒心發生在這樣的時刻,等於是做了最後的總結,鐵板上釘了釘。可見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所有的委屈都白費了。打了水漂,喂了狗。冤哪。沈翠珍冤。十月份辦酒席,你王存糧說起來容易,做好人誰不會?啊?誰不會?可錢呢?錢呢?錢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麼?沈翠珍緩緩地站起了身子,一個人回到了臥房。關上門,脫了鞋,上床了。一上床沈翠珍就把被窩拉了過來,蒙住了腦袋。等把被角塞在了嘴裡,沈翠珍「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王存糧望著眼前的女兒,聽著房間裡的哭聲,什麼也不好說了。他把飯碗推開了,點上了煙鍋。什麼叫日子呢?這日子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呢?

  紅粉和父母商量婚期說到底只是走一個過場,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紅粉的婚事是不能拖的,最終還是定在了十月。大中午的,遠處的河面上傳來了炮仗的爆炸聲,都是雙響炮,「咚——嗒——」,有些孤寂,畢竟喜慶了。也只是一會兒,風就把火藥的香味傳到了村子裡。王家莊的人都知道,這是接新娘子的喜船來了。大人和孩子都開始往紅粉的家門口蜂擁,說句吉祥話,討一支煙,或者討一塊糖。這一天端方沒有到養豬場去,早已守候在天井,幫著張羅開了。聽到炮仗的聲音,端方來到了天井的門口,笑嘻嘻的,開始敬煙,發糖。一轉眼天井裡就擠滿了人。照理說王存糧也應當來到天井,和大夥兒一起說說笑笑才是。王存糧沒有。他一個人坐在堂屋裡,端著旱煙鍋,吸煙,心情特別了。女大當嫁,女大當嫁,其實是說說的,真的嫁了,做父親的到底捨不得。剛聽到遠處的鞭炮聲,王存糧的心裡突然就是一陣緊,被掏了一塊,在喜慶的時刻卻淒涼了。丫頭要走了,真的要走了。這一走就再也不是這一家的人了。王存糧突然就覺得自己這個爹沒有做好,到底是哪裡沒有做好,王存糧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是,沒有做好,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這孩子就這麼長大了,嫁人了。越是到了這樣的時刻王存糧就越是覺得虧欠孩子,想著法子要找補回來。王存糧多想讓紅粉在這個家裡再住上幾天哪,天天買肉,讓她多吃一點,長點肉,養胖了再走。說起吃肉,王存糧的家裡一年也吃不上三四回,肉一上桌,端正和網子就變成了瘋狗,誰也擋不住。紅粉的筷子從來不碰。最多也就是夾一塊骨頭,解解饞。別看這丫頭粗,嗓子大,樣子惡,其實心細,知道心疼別人,骨子裡是個好心腸的閨女。外人不知道,當爹的知道。當爹的都看在眼裡。這麼一想王存糧的鼻子一酸,傷心了。眼淚奪眶而出,差一點哭出了聲音。王存糧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的婆婆媽媽。伸出手指頭,在眼窩裡摳了幾下,把鼻涕吸進去,抽了一口煙,歎了出去。

  依照一般的情形,這個時候的母親不應當在自己的臥房裡,而應當在女兒的閨房,利用最後的這麼一點時間,陪著女兒,和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這一點其實蠻要緊的。婚嫁畢竟不同於一般的事情,無論是灶頭還是床頭,都有它豐富的內容,需要做母親的把門關上,細聲細語地言傳身教。尤其是床上的事,格外地關鍵了。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女,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早已是乾柴烈火,特別容易手忙腳亂。在這樣的時候,經驗就尤其重要了。要不然,兩個生手,等你摸到了門道,天也就亮了。通曉世故的母親在這樣的時候一定會給女兒一些點撥,其實是能夠派上用處的。女兒出嫁的時候就是這一點好,再露骨的話母女之間也可以說。就算是女兒的臉紅到了脖子,做母親的該說什麼還是要說什麼。沈翠珍還記得自己出嫁的那一天,她的母親把她的嘴巴放在自己的耳邊,關照了一遍又一遍。沈翠珍的心口跳得比兔子還要快。細想想這也是母女之間最動人的一刻了,特別的迷人。沈翠珍不是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和紅粉聊聊。就算是不聊,給她梳梳頭,施一施胭脂也是好的。可一看到紅粉的那張臉,哪裡湊得上去?湊不上去。這哪裡還是母女?何至於呢。沈翠珍坐在自己的臥房裡,心口疼。但沈翠珍到底是做母親的,還是把自己收拾乾淨了,頭髮也梳了好幾遍。在這樣的時候,別的不說,格格錚錚是最起碼的。

  最先上岸的是四個撐船的篙子手。到底是喜船,每一根篙子的尾部都貼了一圈的紅紙,這一來不同凡響了。每一個篙子手都很壯實,一看就是氣壯如牛的好漢。這一點其實是必須的。現在是十月,結婚的人少,可以不說它。要是放在年底,做親的人特別的多,那個講究就多了。有時候一條河裡能有好幾條喜船,這就有了快和慢的問題。王家莊的這一帶有這樣的一種風俗,喜船隻能比別人快,不能比別人慢。一定要保證自己的喜船走在最前頭。只有這樣,方能夠「壓住」別人,從而避免了晦氣,以迎來喜氣。所以說,篙手一定要強壯,有耐力,最好能打架。幾乎每一年的冬天都會發生這樣的鬥毆事情,原因並不複雜,兩條喜船狹路相逢,齊頭並進。在激烈的競爭中一定會有一方失去了耐心,篙手們棄船而去,跳到另外的一條喜船上去,在船頭上打。勝利的一方必然要把失敗的一方暴打一頓,然後,推到水裡去。這就確保自己的新娘和新郎從勝利走向了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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