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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春淦這個新郎今天打扮得特別像新郎。新頭,三七開的。身上穿的是中山裝,湖藍色,整潔得有些過分。中山裝上的四個口袋方方正正,容易使人聯想起「革命」或者「領導」這樣的美好含意。事實上,當春淦從喜船跨上岸來的時候,他很像一個革命者,或者,一個領導。只是由於春淦的營養過於不良,太瘦了,中山裝就顯得寬大,鬆鬆垮垮的,這一來就好像革命處在了低潮。但是,春淦的精神頭是好的,換句話說,領導者的氣概和意志並沒有丟,完全可以帶領大家從頭再來。春淦來到端方家的天井,到處都已經站滿了人。人們給新郎倌讓開了。春淦滿臉都是笑,有些不自然,和端方招呼過了,反過來給端方敬了一支煙,直接來到了堂屋。春淦恭恭敬敬地對著王存糧喊了一聲「爸爸」,站在了那裡,一動也不動。春淦相當緊張,私下裡四處張羅。紅粉家的堂屋裡擺放著紅粉的嫁妝,兩隻鮮紅的新木箱,一隻鮮紅的馬桶,大紅大綠的,而條臺上方的主席像也更換過了,是一個年輕的新主席。一句話,滿屋子都喜氣洋洋了。這時候沈翠珍從臥房裡走了出來,春淦連忙轉過臉,喊了一聲「媽」。沈翠珍答應了一聲,請春淦坐,請篙手們坐。隨即去燒茶,也就是糖水煮雞蛋。每人五個。喝完了「茶」,沈翠珍煮了一鍋糯米元宵,一人又來了一大碗。糖水煮雞蛋和糯米元宵是專門為篙手們預備的,都是不好消化的東西。然而,正是由於不好消化,這才形成了這樣的傳統。想想看,如果篙手們一上路肚子就餓了,哪裡還有力氣去全力以赴。

  按照規矩,新娘子出嫁的這一天女方是不擺酒席的,女方擺酒要等到三天之後,也就是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篙手們喝完了「茶」,吃過元宵,打著飽嗝,擦擦嘴,坐到天井裡來了。他們吃飽了,下面的事就是撐船了。這時候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也來了,端方的家裡有喜事,一群小兄弟當然要趕過來,湊個熱鬧,同時給大哥打打下手。天井裡頓時就有些擠不下了。端方給紅旗使了一個眼色,紅旗張開了胳膊,把閒人們往外趕。人們堵在天井的外圍,這一來天井裡就鬆動了。

  春淦還在堂屋裡,站在王存糧的身邊,不停地塞香煙。他塞香煙是假,等著老丈人發話,等著老丈人放人才是真。王存糧只是吸煙,不說話。這也是老規矩了,做父親的嫁女兒,總是要拖一拖,要不然,就好像自己的女兒不值錢似的。容易讓對方看輕了,看賤了。一定要讓毛腳女婿知道,他能娶到這樣的一個媳婦,著實是不容易。這一點春淦是有所準備的,他的嫂子早就關照他了。春淦從中山裝的上口袋裡掏出了十元錢,放在了桌面上。王存糧還是不說話。春淦只能再掏。又掏了十元錢,放下來了。王存糧沒有看錢,終於說話了。王存糧一開口就罵了一聲「狗娘養的」,說:「女兒我就交給你了。」春淦十分珍重地回答了一聲:「哎。」王存糧想了想,說:「對她好一點。」春淦說:「放心。」春淦以為王存糧要放行了。王存糧還是沒有,低下頭,又開始吸煙。春淦只能再掏。從中山裝的下口袋裡又掏了十元,想了想,又掏了十元。總共是四十元了。王存糧站了起來,望著春淦,眼眶裡突然貯滿了淚光。這樣的眼睛嚇人了。春淦從來沒有見過老丈人這樣,有些怕,也急了。他沒有錢了,真的沒有了。一分錢都沒有了。春淦只好當著王存糧的面,把中山裝的四個口袋都翻了過來,證明給王存糧看,確確實實沒有了。王存糧一把揪過春淦的領口,說:「不許委屈我的閨女!手癢了,你就抽自己嘴巴!」春淦的小腿肚子都開始顫抖了,說:「我保證!」王存糧看了一眼身後新主席的肖像,說:「你向他保證!」春淦望著牆上的肖像,無限忠誠地說:「我保證。」王存糧放下手,撇了一下嘴角,閉上眼睛,把自己的下巴送了出去。春淦松了一口氣,來到紅粉的閨房門口,推開門,紅粉早已經站在了門後。她聽見父親的話了,堂屋裡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雖說紅粉一直在盼望出嫁,到了最後的時刻,難分了,難舍了。紅粉的眼圈一紅,低下頭,走出了房門。都沒有敢看自己的父親。四個篙手早已經把紅粉的嫁妝抬到了天井,但木箱子上的銅鎖還沒有鎖——這裡還有最後的一個儀式,這個鎖必須是娘舅、也就是端方才有資格鎖上——只要端方拿住銅鎖,用手一捏,鎖上,新娘子和嫁妝就再也不是這個家的了。

  春淦、紅粉、王存糧、沈翠珍一起從堂屋裡走了出來。四個人在天井裡站住了,等待端方捏鎖。其實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利用這樣的瞬間,王存糧悄悄地往女兒的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是兩毛錢。全是鋼蹦子,一分錢一個,正好二十個。這個是用得上的。等新娘子上了岸,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丟,就好像新娘子的身上全是錢,吉祥了。其實是個意思,圖一個富貴。紅粉接過錢,二十個鋼蹦子已經被王存糧的大手捂得發熱了,紅粉「哇」的一聲,順著哭聲叫了一聲「爸爸」。王存糧到底憋不住,一臉的老淚,在臉上四處縱橫。王存糧揮了揮手,讓他們上路。春淦怕再生出什麼意外,拉起紅粉的胳膊就走。

  端方突然說話了。端方說:「等一等,」走上來了。他拉過自己的母親,把母親一直拉到紅粉的跟前。意思很明確了,當著這麼多的人,紅粉剛剛和「爸爸」招呼過了,還沒有喊「媽媽」呢。紅粉在抽泣,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可腦子並不糊塗,不喊。她怎麼可能喊這個女人媽媽。端方輕聲說:「姐,都嫁人了,你就喊一聲吧。」紅粉低下了頭。端方說:「姐,喊一聲吧。」紅粉就是不喊。沈翠珍就站在身邊,被這麼多的人看著,尷尬了,有些無地自容。沈翠珍連忙打了一個圓場,笑著說:「算了,趕路要緊,趕路吧。」端方回過頭,大聲說:「不關你的事!」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端方雖然在大聲呵斥,心裡頭向著的畢竟還是自己的媽媽。端方的臉色慢慢地變了。他看了一眼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大路和國樂立即佔領了天井的大門,把持住了。紅粉萬萬沒有料到這樣的陣勢,這個吃軟不吃硬的姑娘強了,堅決不喊了,反過來拉起春淦的手,拉過來就要往外沖。紅旗愣頭愣腦的,伸出胳膊,攔住了。紅粉不哭了,扯開了嗓子,說:「紅旗你幹什麼?」紅旗學出端方的口氣,慢悠悠地說:「姐,我聽端方的。」端方的一千小兄弟當即散開了,分別站在四個篙手的後面,一個人的後面兩個。只要他們不老實,立即能被拿下的。天井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嚴峻了。可以說一觸即發。

  春淦一時沒有了主張。好在春淦乖巧,他來到端方的面前,臉上全是獻媚的笑容,連背脊都弓起來了。他掏出香煙,遞給端方一根。端方用胳膊撣開了。春淦只能來到沈翠珍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說:「媽!」回頭看了一眼端方,等於沒喊。端方把他推開了,說:「春淦,你站一邊去。」紅粉站在門口,咬住了下嘴唇。要是依著她的性子,她今天就是不嫁人也不會向端方妥協的。她憑什麼要喊沈翠珍「媽媽」?她姓沈的不是她的媽媽,從來不是,永遠也不是。可一想到自己的肚子,紅粉的氣焰下去了,不能強了。紅粉是知道的,她強不過端方。可紅粉太難了,喊不出口。紅粉憋了半天,還是做出了讓步,悄悄喊了一聲:「媽。」沈翠珍的臉早已是羞得通紅。這一聲「媽」太讓她丟臉面了,比不喊她還讓她丟臉面。又不是出於紅粉的真心,是搶過來的。沈翠珍側過臉去,就想早一點結束。

  端方說:「我沒聽見。」

  端方的意思很明顯了,他要讓大夥兒都聽見。紅粉惱羞成怒,豁出去了。她閉著眼睛大叫了一聲:「媽!」這一聲反而把沈翠珍弄得不知所措,手都不曉得放在哪裡,就想從地面上鑽下去。端方說:「媽,答一聲。」沈翠珍答應過了。這一聲答應得有點二百五了,慚愧得就想死。端方轉過身,把箱子上的銅鎖捏上了。佩全和紅旗在大門的中間讓開了一道縫,春淦帶著紅粉這才走了出去。剛剛出門,牆外就傳來了紅粉失聲的嚎啕。王存糧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刮得乾乾淨淨的臉氣得鐵青。手直抖。卻什麼也說不出。王存糧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養兒如狼,不如養兒如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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