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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可端方終於找到可以做的事情了。他找來了兩塊石頭,借來了鐵錘,鋼鏨,熬了幾個通宵,做成了一副石擔子。石頭並不大,六十五斤一塊,一副石擔子也才一百三十來斤。輕是輕了點,總比沒有的好。有了石擔子端方的日子好打發了,他一天兩練。早一次,晚一次。但主要的那一次還是在傍晚。一到了下午,端方來精神了,光著背脊,虎虎上陣。畢竟在中堡鎮練過兩年,端方並不蠻幹。他把所要訓練的內容分成了若干組,每一組都有不同的動作,推、拉、提、舉、蹲,安排得很科學了。比起養豬來,練石擔子不知道要多費多大的勁,可是,端方捨得在石擔子上花力氣。鍛煉和幹活的感覺不一樣的,幹活的累是抽筋扒皮的累,很耗人了,不容易恢復;鍛煉則不同,累歸累,卻累得舒坦,有種說不出的通暢,練完了,沖個澡,喝點水,馬上就能夠恢復過來,反而加倍的輕鬆。老駱駝看在眼裡,很生氣,可以說動了肝火了,晚上再也不和端方說一句話。你端方怕苦,怕累,怕髒,無所謂,有我老菜籽給你頂著。可你把喂豬的力氣省下來幹了什麼呢?玩石頭。你什麼意思?作踐人了嘛。那麼大的石頭也是玩的?玩也就玩了,你舉上去又放下來,放下來又舉上去,這算是哪一出?折騰。端方你這是瞎折騰。你是怕飯在肚子裡變不成屎了。

  端方的石擔子很快吸引了一群人,一撥又一撥的。他們在放工的路上順道來到了養豬場,直接走到端方的石擔子面前,想試試。可哪裡舉得動呢。舉石擔子表面上考驗的是力氣,其實也不完全是,它講究技巧,還有協調性。就說提杠這個動作吧,你得蹲下去,把重心降下來,同時迅速地翻手腕,這才能夠成功。王家莊的人哪裡懂這些,提杠的時候不僅不知道下蹲,還一個勁地踮腳尖,這一來身體的重心比石擔子還要高,你八輩子也提不上來。

  這一天的下午來看熱鬧的人多了,他們一個一個試過了,沒有一個成功。大夥兒起哄了,把端方請了出來。端方有了炫耀的心思,心裡想,那就玩給大夥兒看看吧。端方收拾好煙鍋,脫掉上衣,簡單地運動了一下關節,並沒有走到石擔子的跟前去,而是返回到茅棚,把兩塊剛剛鑿好的石頭取了出來。小一些,一邊又加了一個。現在的分量不輕了,桑木的杠子都彎了,不一定吃得消。不過端方到底有經驗,開把握得特別地寬,這一來沒問題了。很穩。握在手裡相當霸實。端方喊了一聲,發力,提上去了,吸了一口氣,舉上去了。臉憋得又紫又紅。

  對於練過兩年石擔子的小夥子來說,把這樣的石擔子舉過頭頂,其實蠻平常的。可在王家莊,事情大了。端方的力氣實在是大得驚人。大夥兒都看見的。還有一點也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端方的肌肉。端方畢竟有底子,在端方發力的時候,每一塊肌肉都十分清晰地呈現出來了,起承轉合的關係交代得清清楚楚。那些肌肉不像是長在端方的身上,相反,有人用鉚釘鉚了上去。一塊一塊的鼓在那兒,平白無故地就具有了侵略性。

  端方的這一舉在當天的晚上就轟動了王家莊。端方顯然是不知情的,可王家莊談論的卻全是端方。到了今天大夥兒才知道,這麼些日子端方全是裝出來的,他有一身的「功夫」。在中堡鎮學的。傳說在層層加碼,人們說,端方「一巴掌」就能把磚頭劈開了。人們說,端方養豬是假的,其實在偷偷地練習「功夫」。人們說,端方練功的時候渾身都發光,紫色的,蚊子都靠不了身,離端方大老遠的就一頭栽下來了。人們說,端方練完了功四周全是蚊子和飛蛾的屍體,屍體落在地上,正好畫了一個大圓圈,端方就站在圓圈的中央——他的功夫就叫做「蚊子功」。王家莊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人們喜歡受到驚嚇,同時把更大的驚嚇轉送給別人,最終,無限風光在險峰。一句話,王家莊的人不把自己嚇死就絕不會罷休。誰都知道自己在添油加醋,但這個「油」和這個「醋」不加進去心裡頭就不痛快,嘴巴就更不痛快。痛快才是最後的真實。一件事情的可信程度不是別的,它取決於嘴巴的痛快程度。

  端方還躺在養豬場的茅棚裡睡懶覺,佩全的貼身兄弟,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突然來到養豬場了。這個舉動特別了。他們同時還帶來了七八個貼身的兄弟,一來到養豬場他們就拿起了糞耙子,把每一個豬圈都打掃了一遍。端方聽到了不遠處的動靜,從床上爬起來,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端方來到豬圈的門口,大路、國樂和紅旗全部停止了手腳,表情十分地嚴峻,一起望著端方。端方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候豬圈裡的人一起跨出了豬圈,每個人的手上都操著傢伙。他們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特別的怪異,向端方包圍了過來。

  端方的第一反應就是跑。好在端方冷靜,一邊機警地瞄著他們,一邊迅速地思忖。想來想去,最近一段時間自己並沒有招惹他們。這是幹什麼呢?佩全呢,他為什麼不親自過來呢?剛想說些什麼,大路已經把香煙掏出來了,是紙煙。當著端方的面,大路把香煙拆開來,抽出一根,遞給了端方。大路的舉動意思很明顯了,他這包香煙是專門為端方買的。由於緊張,端方多疑了,別再是聲東擊西吧,自己剛低下頭來點煙,背後頭上來就是一悶棍。這根香煙是不能接的。端方緊緊地盯著他們,虎視眈眈的,連餘光都用上了。端方的鎮定在這個時候徹底體現出來了,他伸出手,把大路的胳膊撥開了,控制住自己,沒有跑。他從包圍叢中走了出來,直截向著茅草棚走去。端方其實是逃跑了,只是不失鎮定罷了。可是,端方的鎮定在大路和國樂的這一頭就不再是鎮定,是藐視與傲慢。顯然,端方不理睬他們了。端方在前面走,一隊人馬就操著傢伙在後面跟,端方的心在狂跳,已經起毛了。但一到了茅棚的門口,端方懸著的心放下了。茅棚的土基牆上靠著一根扁擔。只要有這根扁擔在,端方就踏實了。這幫狗娘養的要是敢動手,端方一定叫他們每個人的腦袋都開花。端方是下得了這個手的。端方來到扁擔的旁邊,停住了。一隻手十分隨意地扶在了扁擔上。大路的手上一直拿著香煙,臉上的表情尷尬了。他再一次把香煙遞到端方的面前。這一回端方接過來,說話的口氣也不客氣了。端方說:「大路,怎麼回事?」大路有些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說:「沒什麼。」這麼說著話紅旗已經劃上了火柴,送到了端方的面前。端方的身後是牆,手裡又扶著扁擔,不用擔心了。端方點上火。點火的時候端方眼裡的餘光在不停地掃描,就看見大路他們全都松子一口氣。對大路他們來說,只要端方肯點上這根煙,算是有了臉面了。端方說:「怎麼我一個人抽,大家都點上。」這句話一出口現場的氣氛頓時輕鬆下來,他們紛紛丟下手裡的傢伙,點煙。利用他們點煙的工夫,端方看出來了,他們不是來惹事的。不像。可他們究竟演的是哪一出呢?端方一時也摸不著頭緒。端方試探著說了一句:「佩全呢?怎麼沒見佩全?」大路他們都沒有說話,很嚴肅。端方愈發摸不著頭緒了。端方笑笑,在大路的肩膀上很重地拍兩下,又笑笑,說:「叫他來玩!」

  氣氛再一次友好起來,可總還是有點不對。雙方都還沒有真正見到對方的底,所以,臉上的客氣依然是以預防為主的。最輕鬆的只有紅旗了。投靠端方他不會吃虧,這個他有底。再怎麼說,端方差一點做了他的妹夫,端方虧待不了他。紅旗很深地吸了一口香煙,對著端方笑。沒有什麼意思,就是笑。他其實是要讓別人看出來,他和端方的關係不一般的。紅旗對端方現在已經是五體投地了,是真心的崇拜。別的不說,就說剛才大路給端方敬煙,端方愛搭理不搭理的,多牛!只有端方才能夠這樣。佩全差遠了,他這個人就知道抽別人的耳光,大夥兒怕他,可遠遠說不上愛戴。端方不同,端方有大人物的風采,舉手投足裡頭全是大人物的氣派,鎮得住。學不來的。端方不怒自威。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有這樣的親和力和自製力,越發說明了他的統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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