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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依照一般的情形,端方應該在天黑之後回來,哪有進了鎮不好好逛逛的道理呢。可是,端方在鎮上呆不住,下午三四點鐘,端方就回到養豬場了。離茅棚還有好大的一段距離,端方意外地發現茅棚的門是緊閉著的。這就奇怪了。茅棚的門從來都不關,夜裡睡覺的時候往往都不關,更何況又是大白天呢。端方躡起手腳,輕輕來到了門口,聽了聽,裡面傳出了細微和鬼祟的聲音。不放心了。端方把腦袋靠在門板上,透過門縫,朝裡頭看。茅棚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只是一會兒,端方的眼睛就適應過來了。剛一適應過來端方就嚇得半死,老駱駝半裸著身子,弓著背脊,正跪在地上。他的前面是一隻更小的小母豬。老駱駝緊緊地抓著小母豬的後腿,用他的胯部頂著小黑豬的屁股,張大了嘴巴,痛苦地、有力地、有節奏地往小母豬的身體裡拱。端方一下子就明白了,頓時就想起了配種站的情況種種。端方不敢出氣,怕了,可以說魂飛魄散。端方趴在地上,不敢弄出一丁點的動靜,爬走了。一邊爬還一邊回頭,別留下什麼痕跡來。不能讓老駱駝知道。說什麼也不能讓老駱駝知道。老駱駝要是知道了,說不準會出人命的。端方重新回到小舢板,大聲地叫喊,大聲地呵斥小母豬,做出剛剛靠岸的假像。把這一切都做停當了,端方騎在豬圈的欄杆上,點起了煙鍋。

  過了一會兒老駱駝走來了,一臉的疲憊,眼角都耷拉下來了。老駱駝嗄著嗓子,問:「回來啦?」端方不願意再看老駱駝的眼睛,說:「回來了。」老駱駝說:「怎麼不在鎮上玩玩?」端方「嗨」了一聲,說:「玩了兩年了,沒什麼玩頭。」

  「配上啦?」

  「配上了。」

  端方這麼說著話,回頭望瞭望豬圈裡的小母豬,心裡頭想,這個小新娘子和老駱駝也有什麼關係的吧。這麼一想端方就覺得心口擰起來了,像被什麼人握在了手裡,使勁地搓。端方想起來了,老駱駝說過,「把豬當人」。現在看起來他說這句話是真心的。只是弄反了。他不是把豬當人,而是拿自己當了豬。老駱駝不是人。真不是人。而自己呆在這裡,遲早有一天也不是人。端方的心裡忽然湧上一股心酸,是相當凶蠻、相當霸道的心酸。由不得端方自己。端方順勢在圍牆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說:「劃了一天的船,累了。」老駱駝說:「要不回棚子裡歇會兒?」端方沒有作答,就那樣躺在那兒,兩條腿分別掛在圍牆的兩側,樣子非常的古怪。什麼也不像。好像是睡著了。

  第十七章

  不能呆在養豬場了,再也不能呆了。這樣會妨礙了老駱駝,會讓老駱駝嫉恨的。可端方還不能離開。端方可不是一個糊塗的人,這個時候離開養豬場,難免要給人留下一個怕苦怕髒的壞印象,將來「政審」的時候會麻煩的。那就呆著吧。但端方再也不養豬了,他不想看它們,尤其是那些母豬。一看到它們端方就覺得它們都懷著孕,不是豬,是人。端方沒有解釋,總之,他不喂豬了。好在老駱駝倒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他和過去一樣,把所有的活計都攬過去了,十頭豬是喂,二十頭豬也是喂,多跑幾趟罷了。

  端方什麼都不做,徹底閑下來了。開始的那幾天還覺得討了便宜,接下來鬧心了。養豬場太寂寞了,實在是太寂寞了。端方有太多的空閒,太多的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了。時間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是誰發明的呢?那些無窮無盡的年、月、日,它們在圍剿端方。時間是汪洋的大海,前面不是岸,回頭也不是岸。這個汪洋的大海裡沒有水,它是空的。它比天空還要空,籠罩在你的頭頂,卻又是實實在在的那種空,需要你去填補它,用你的一生,用你的每一天去填補它。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為什麼是二十四個小時,它太多餘、太漫長了。這是誰弄的?是誰把它搗鼓出來的?真他媽的混帳了。端方不需要那麼多的時間,可時間就是在這裡,在等著他,守候著他,糾纏著他,和他沒完沒了。除了睡覺,端方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吃飯、拉屎和撒尿了,和一頭豬也差不多。頂多再放三四個屁。可放屁又不需要專門的時間。如此算下來,端方每天都有七八個小時的空餘,難熬了。端方被時間「泡」松了,「泡」軟了,幾近窒息。端方失去了動作能力,失去了想像,失去了願望。端方是被動的,在時間面前,他「被」活著。這是怎樣的人生呢,端方嫌它長。端方突然就想起了混世魔王來了,端方承認,混世魔王了不起,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這麼多年了,人家硬是靠著一把口琴把日子吹到了今天,一板三眼的,一天也沒有耽擱。如果說,時間是一座山,那混世魔王只能是當代的愚公。唯一不同的是,他永遠也感動不了上帝。

  做點什麼呢?

  是啊,做點什麼呢。端方傷腦筋了。他的手腳癢了,骨頭縫裡也癢了,做點什麼呢?大白天的,端方一直躺在床上,終於躺不住了。那就到水裡去吧。端方來到了河邊,跳進了水裡。他開始扎猛子。一個猛子紮到了河的對岸,一個猛子再紮到對岸的對岸。一個猛子紮到了對岸的對岸的對岸,再一個猛子紮到了對岸的對岸的對岸的對岸。這是一個遊戲,因為無聊,有趣了。但歸根結底還是無聊了。端方就在水中撫摸自己,他在替另外的一個人在撫摸自己。慢慢地,有感覺了,他在水中勃起了。這樣的感覺很好,誰也不會發現的。端方放心了,膽子也大了,動作越來越投入,越來越放肆。他勃起得特別的好,充分,硬,是那種無聊的,沒有結果的,卻又是蠱惑人心的硬。硬是一個問題,誘人了,可以解決,卻難以解決。你看著辦。不過端方相信,這個問題最終一定會得到解決。一下不行兩下,兩下不行三下,三下不行四下。總之,可以的。端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自己,把自己的手握成了一個動人的圈。細微的波浪從端方的身邊蕩漾出去了,向四周擴散。波浪越來越大,它狂放了。雖然有限,卻是驚濤駭浪。驚濤駭浪反過來激勵了端方。沒有風。無風三尺浪。端方開始提速。速度是多麼的迷人,在速度當中,端方心花怒放。是的,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不需要理由。心花怒放就是心花怒放的理由,心花怒放還是心花怒放的進程,它在時間的外面。時間不是爹,它是孫子。端方的身體一下子長滿了羽毛,有了飛的跡象,有了飛的可能性。換句話說,有了死的跡象,有了死的可能性。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端方的手鬆開了,在水中,端方一下就射了出去。他找到了節奏。他被節奏抓住了。節奏推搡著他。他心甘情願。他什麼也沒有射中,卻射中了水。謝天謝地。它準確無誤地把水射中了。端方再也沒有想到他把一條河操了,其實也就是把大地給操了。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結果,出其不意。端方一個激靈,在打顫,在打冷顫。渾身的羽毛一下子脫落光了,只剩下雞皮疙瘩。端方滿身都是雞皮疙瘩,卻心滿意足。他漂浮在水面上,笑了。這是他一生當中最了不起的業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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