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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端方本打算立即就返回的,猶豫了半天,還是把小舢板劃到中堡中學的門口,上岸了。端方挑了一塊高地,站在一棵樹的旁邊,遠遠地眺望起自己的母校,遠遠地眺望自己的教室。這是多麼熟悉的場景,可是,端方是一個局外人了。所有的東西都和他沒關係了,永遠沒關係了。教室裡坐滿了學生,端方能夠看見講臺上的老師,他們在指手劃腳。一切都是安安靜靜的。只有操場是一個例外。操場上有一節體育課,同學們在打籃球。有些喧嘩,偶爾有一兩聲尖叫會傳過來。端方的心情突然壞了,壞在哪裡呢?也說不出什麼來。端方的心情就是壞了。端方原打算回自己的母校看一看的,和自己的老師們說上一兩句話的。端方放棄了,連大門都沒有進,掉頭就走。心情徹底地壞了。欲哭,就是無淚。

  端方離開了母校,開始在大街上逛。說起來端方實在是喜歡逛街的,幾個人,或一個人,這些都不要緊。端方就喜歡在大街上走走,什麼心思也不想,東張張,西望望,這樣的感受很好了。當年讀書的時候端方經常就是這樣的。好在中堡鎮也就是一條街,所有的店鋪都在這條大街上,一家連著一家。幾個月過去了,大街的兩側一點都沒有變,店鋪是那樣,陳設是那樣,次序是那樣,櫃檯後面的那些人的臉是那樣,連表情都還是那樣。各人都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呆著。這也是鎮子裡的特點了,安穩,一成不變。城裡的人都是螺絲釘,呆在那裡,永遠也不會生銹。鄉下人就不同了,今天挑糞,明天除草,後天罱泥,一天一個樣。這就是差距了。這條街端方不知道逛過多少遍了,馬路上每一塊石板端方都是那樣的熟悉,可端方的感覺今天就是不一樣,越逛越是知道,自己是鄉下的一個莊稼人。端方的心情越逛越壞了。

  端方來到了鞋匠鋪子的門口,腦袋裡「咣哨」一聲,突然想起來了,這不是房成富的鞋匠鋪子麼?房成富,這個差一點成了三丫丈夫的男人,正低著頭,給一雙鬆緊口的鞋子上鞋楦。他的禿了頂的腦袋正對著端方,油光閃亮。仿佛是得到了什麼特別的暗示,房成富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也抬起來了,猶猶豫豫地,緩緩慢慢地,抬起來了。房成富的目光經過端方的腳、膝蓋、腹部、胸脯,一直看到端方的眼睛,端方剛想離開,來不及了。說時遲,那時快。端方的目光和房成富的目光就這樣接上了。雙方都是一愣,迅雷不及掩耳。這樣的不期而遇對雙方來說都是不設防的,又仿佛是準備了多年的,有一種刺骨的內涵,不是當事人就永遠也不能理解的那種刺骨。兩個差一點就娶了三丫的男人就這麼望著。嘴巴也張開了。因為三丫,他們曾經是那樣的近,同樣是因為三丫,他們現在又是那樣的遠。可兩個男人的表情反而是一樣的,呆若木雞。就那麼相互打量。其實是想結束,就是結束不了。他們是仇人,這是一定的,可又有點像兄弟,還有點像連襟。古怪。說不出來的。不能往深處想的。也不敢想。更不敢說了。每一個字都是多餘的,危險的,一觸即發的。兩個男人一老一少,一高一低,就那麼打量。都有些不易察覺的喘息。最後還是房成富首先把目光避開了,同時低下了腦袋。房成富低下腦袋之後再也沒有抬起來。端方想離開,立即就離開,卻反而釘在了地上,像活埋了一樣。已經埋到膝蓋了,兩隻腳都邁不出去。端方最後是從石板路上把自己的雙腳拔出來的,是的,是拔出來的。往前走。腦海裡全是風。東西南北風。是旋風。

  事實上,端方一個人在大街上並沒有走多遠,被人叫住了。是趙潔,端方的同班同學趙潔。端方正恍惚著,並沒有看見趙潔,可趙潔卻看見端方了。她大吼了一聲,說:「這不是老同學嗎?」聲音大得要炸開來,一條街都聽見了。端方嚇了一跳,心思卻沒有來得及收回來,看上去就特別的傻,愣愣的,和趙潔的熱情洋溢一點也不相稱。趙潔望著端方,興高采烈地說:「你怎麼都這樣啦?」端方眨巴著眼睛,不知道自己的「都這樣」究竟是怎樣。只是望著趙潔,很冷的樣子。趙潔對這樣的相逢特別的高興,甚至是亢奮。可端方的神態提醒了她,自己的熱情似乎過了頭了。不就是老同學見面麼?怎麼這樣一驚一乍,還不至於這樣的沒斤沒兩。趙潔當即收斂了自己,客客氣氣問:「可要買點什麼?」這句話提醒了端方了。端方這才注意到趙潔不是站在大街上,而是站在商店裡,是站在櫃檯的裡口。趙潔的身後是一排鏡子櫥窗,鏡子櫥窗裡摞了一些餅乾、金剛臍、雲片糕。端方望著鏡子,呆住了。他盯著鏡子,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不相信鏡子裡的那個人是自己。頭髮相當亂,相當長,一臉的油,鬍子拉碴,還叼著一杆煙鍋,歪在嘴邊,徹頭徹尾的一個老農。「都這樣」了。端方十分勉強地笑起來,再看趙潔,趙潔比幾個月前胖了,人就顯得更白,一張臉像一輪滿月,皮膚也就比以前更光潔,一句話,她更漂亮了。再加上那件水紅色的的確良襯衣,完全是城裡的小女人了。幾個月之前兩個人還同時坐在一間教室裡的,現在呢,差距出來了。差距拉大了,就像櫃檯的寬度那樣長。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端方說:「挺好的。」這句話四面不靠了,端方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端方聽到了自己的語氣,是那種泄了氣、過了景、毫無用處的長輩才有的語氣。趙潔再一次笑起來,說:「可要買點什麼?」端方抬起腳,把煙鍋敲乾淨,想緩和一下氣氛,笑笑,「這是你們城裡人吃的,我哪裡買得起。」出於自尊,端方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用了玩笑的口吻,其實倒也是一句大實話。他買不起的。他的口袋裡只有兩毛錢,小母豬配一次種一塊八,剩下來的那兩毛錢也不是他自己的。他其實是身無分文的。趙潔停當了一會兒,突然從櫃檯的下面抽出一張紙,包了六隻金剛臍,一種面做的點心,城裡人也有叫「老虎爪」的。趙潔十分麻利地包起來,用紅繩子捆好了,遞到了端方的手上。端方剛剛說過「買不起」,在這樣的時候接受這樣的一份禮物,尷尬了。就覺得自己在變著法子討要,臉沒地方放了。端方說:「這做什麼?」趙潔熱切地說:「老同學難得見一面,我送你的。」端方多自尊的一個人,莊重起來,說:「不能。」趙潔說:「拿著。」端方說:「不能。」趙潔說:「拿著。」端方眨巴了幾下眼睛,想狠狠心把它買下來。腦子裡迅速地算了一筆賬,錢不夠哇。要是趙潔包的是四個,他也就買了,現在是六個,不行的。端方笑著用手推開了,說:「真的不能!」趙潔都有點生氣了,嗓子也大了,說:「拿著呀!婆婆媽媽的,大街上推推搡搡的算什麼?難看不難看!」端方向四周看了看,四周圍都是人。看他們呢。端方最終還是妥協了,伸出雙手,捧了過來。心裡頭卻慚愧得不知道怎樣才好,臉都憋紅了,嘴裡不停地說:「這是怎麼說的。這事情鬧的。」趙潔說:「拿著吧,下次上來的時候到這邊說說話。」端方連著「唉」了四五聲,人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寸一寸地矮下去了。端方算是把自己看清楚了,人家趙潔是怎麼說的?下次「上來」的時候到這邊說說話。「上來」,就好像他端方一直生活在矮處,是在豬圈裡。可人家趙潔也沒有說錯,待會兒他回家,可不就是「下」鄉麼?人家趙潔說得一點也沒錯。端方呆不住了,匆匆道了謝,幾乎是小跑著回到了小舢板。一上船就用力地劃。一口氣劃出去一裡多路,端方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停下來了。端方拿起禮包,細細地端詳,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中堡鎮,中堡鎮還是那樣的開闊,那樣的壯觀。但端方的自尊心被趙潔捅了,鄉下人就是這樣,自尊心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捅著,要流血的。端方其實是知道的,人家趙潔是好意。可這才是最叫人傷心的地方。端方舉起禮包,用力砸向了水面。剛剛舉到一半,到底捨不得。收了手。打開來,一股香味撲面而來。端方嘗了嘗好吃。饞了。咬了一大口,又咬了一大口。嘴裡頭頓時就塞滿了。噎住了。眼淚也出來了,在眼眶裡漂。端方想,不該讀高中的,不該讀。不該到鎮上來的,不該來。端方站起身子,把嘴裡的東西咽了進去,把眼眶裡的東西也咽了進去,暗暗地發了毒誓,一定要當兵。一定要當兵!到大地方去,到更大的地方去。「上」去,再「上」去。船那頭的小母豬一定聞到了什麼好聞的氣味了,支起了腦袋,對著端方虎視眈眈。端方滿腔的怒火終於找到對象了,操你的媽的,要不是把你的×送到鎮上來給人家操,何至於這樣?他放下金剛臍,跨到小舢板的那端,對著小騷貨的臉就是一個大嘴巴。端方多大的力氣,小母豬被他抽得嗷嗷叫。「操你媽!」端方氣急敗壞,「我要操你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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